「女拳手」誰說了算?性別檢測的盲點與爭議
2024年8月8日(德國之聲中文網)她贏了。來自台灣的奧運拳擊選手林郁婷,8月7日獲得5位裁判一致判定,贏得女子57公斤級4強賽,晉級金牌戰。她將在週六(10日)與波蘭拳手塞雷梅塔(Julia Szeremeta)爭奪金牌。
然而落敗的土耳其選手卡拉曼(Esra Yıldız Kahraman)在賽後在擂台上朝著觀眾席比出「X」手勢,被認為是在暗諷林郁婷的性別爭議。雖然她本人拒絕評論比出該手勢的原因,但話題馬上在社群媒體上延燒。
林郁婷賽後受訪時只表示:「佩服、尊敬對手」。這是她在巴黎奧運的第三場比賽,第一場賽前林郁婷就告訴記者,她刪除了所有社群軟體。
她也贏了。阿爾及利亞拳擊手哈利夫(Imane Khelif)獲得巴黎奧運拳擊女子66公斤級決賽門票。她接受《 SNTV》 採訪時表示自己要向全世界的人們發出訊息,要求維護奧運精神,不要霸凌運動員。
她將在8月9日與中國選手楊柳對決,但卻有有微博網友留言稱:「我們的選手楊柳不參加這不合理賽制的比賽」、「我們的女選手可以視情(況)退賽,人身安全最重要」;也有人稱哈利夫獲得金牌「只能更證明性別疑雲,回擊不了性別爭議」。
印度女性短跑選手強德(Dutee Chand)過去曾陷入相同爭議,她向DW表示:「我想告訴林郁婷與其他受害於性別檢測的女性運動員說,請不要放棄希望。」
強德經歷過的性別爭議發生在10年前。2014年,她在台北的亞洲青年田徑錦標賽奪下兩枚金牌,展開國際賽事生涯。剛滿18歲的強德,隨後積極備戰大英國協運動會,卻在比賽前3天被印度田徑總會(Athletics Federation of India)除名。
官方給出的理由,是強德患有「雄性素過多症(hyperandrogenism)」,不符女子賽事標準。「我不明白,」強德說,「為什麼當我們贏得獎牌,對手可以端看我們的身體組成,就質疑我們的性別?」
強德認為,女性分泌雄性素是自然現象,與運動表現沒有關聯。她說自己被性別檢測羞辱,訓練與比賽期間也因此而分心。
「許多運動員的生涯,因為性別檢測而終止,身心健康也深受影響,」強德說,「IOC能做的,就是停止其他體育組織進行性別檢測。」
然而,IOC與其他國際體育組織之間,權力並非由上而下貫徹,而是形成「聯邦制」的合作關係。在此架構下,IOC難以全面禁止性別檢測。
性別檢測爭議
加拿大布魯克大學運動管理學系副教授唐諾利(Michele Donnelly)告訴DW,組成雄性素的睪固酮並非「能讓人變成超強運動員的神奇物質」。他表示,沒有科學研究能證明睪固酮與運動表現的直接關聯。
然而,10年過去了,睪固酮仍被IBA拿來質疑林郁婷與哈利夫的女性身份。IBA主席克列姆列夫(Umar Kremlev)8月5日在記者會先是聲稱,兩位選手的睪固酮過高,後來又告訴俄羅斯國營媒體塔斯社,IBA當年取消林郁婷與哈利夫的資格,是因為兩人「被證明帶有XY染色體」。
「這是好幾年前就已破除的迷思,」唐諾利說,「對於仍有體育組織用檢測染色體的方式,排除特定運動員參與女子競賽,我感到震驚。」
唐諾利說,染色體檢測採用的是1960年代引進的巴氏體檢測(Barr body test),而這種檢測方法後來被停用的原因之一,就是發現在罕見案例中,女性體內也可能帶有XY染色體。
一封在2018年由超過兩千名美國科學家連署的公開信也指出,性染色體、生殖器與性別認同之間「關聯複雜且尚未被全盤理解」。信中表示,目前不存在任何基因檢測,可以清楚判定性別。
唐諾利表示,現行體育賽事以二元方式區分性別,但人體比各種檢測標準還要具有多樣性。唐諾利說,能夠判定「是男是女」的檢測「實際上並不存在」。
國際人權組織「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研究員奈特(Kyle Knight)則表示,性別檢測標準武斷,且包含高度爭議的科學方法,以及對於女性特質的刻板印象。「人權觀察」的研究報告指出,性別檢測制度侵害隱私和尊嚴。
除此之外,回顧性別檢測歷史,更有種族和文化議題在其中。
「不夠女性」的亞非選手
1960年代,國際體育組織逐漸建立性別檢測制度,IOC也從1968年冬季奧運起採納實施。當時正值美蘇冷戰,夏季奧運的獎牌數量排名,往往是美國與蘇聯兩國角逐排頭。蘇聯的獎牌數量在1956、1960、1972年居冠,而1976年蒙特婁奧運的排名為蘇聯第一、東德第二,美國屈居老三。
著有《另一種奧運》(The Other Olympians: Fascism, Queerness,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Sports)的歷史研究者華特斯(Michael Waters)表示,美蘇對峙的緊張關係,讓奧運的性別檢測備受矚目。
華特斯告訴DW,歷史上的性別檢測皆針對女性,未見檢測男性的紀錄;而冷戰期間,美國質疑獲獎連連的東歐女選手「太過陽剛」,美國媒體更感到焦慮,進而懷疑這些共產世界的女選手作弊。
英國伯明罕大學科學與醫療史領域副教授亨吉(Vanessa Heggie)的研究也指出,蘇聯與東德女性運動員的戲劇性成就,以及部分運動員不同於西方認知的「女性特質」,導致西方體育組織的擔憂。
直至冷戰結束後,西方世界對於「女性特質」的認知,仍影響國際體壇的性別檢測制度。
現今仍實施性別檢測的體育賽事,大多採取「檢舉制」,意即主辦單位不審查選手的性別,只在接獲其他選手的「抗議」時,才要求「被抗議」的選手提出性別證明,或進行性別檢測。
美國普渡大學教授庫奇(Cheryl Cooky)向DW表示,當前運動場上的性別爭議,並非「先檢測才有疑義」,而是「先有疑義才檢測」。
「這些對於性別的疑問,並非高舉驗血報告喊著『我有疑義』,」庫奇表示,「當選手或體育組織說『我們對特定選手有疑義』,這些疑問從哪裡來?你只能從眼前所見來提出疑義,對吧?」
庫奇表示,皮膚、頭髮、五官、體型不符合「西方女性特質」標準的運動員,往往成為箭靶。
加拿大布魯克大學運動管理學系副教授唐諾利(Michele Donnelly)則說,來自非洲、南亞、東亞的女性,以及非白人運動員,不斷被質疑女性身份,「我們沒聽過有人懷疑白人女性的性別。」
「這是很大的問題,」唐諾利表示,「這讓性別檢測制度,不僅性別歧視、差別對待,更帶有種族主義與民族優越感。」
IOC能夠全面禁止性別檢測?
IOC主導的「各國際單項運動總會(IFs)」,由各個單項運動的國際組織串連而成,並獲得IOC承認為該項目的指導單位。目前IFs的組成,包含世界羽球總會(BWF)與國際足球總會(FIFA)等組織。
國際拳擊總會(IBA)過去也曾獲得IOC認可,卻因為資金來源、人事管理、賽事公正等爭議,在去年遭到IOC除名。奧運與IBA分道揚鑣過後,IOC更無法控制IBA的性別檢測制度。
從2000年雪梨奧運開始,IOC不再主動審查選手性別。根據IOC在2021年頒布的性別指導方針,在符合相關標準的前提下,運動員應被允許參與最符合自身性別認同的賽事類別。
普渡大學的性別研究學者庫奇分析,「符合相關標準的前提」等字句,仍為性別檢測留下餘地。
庫奇表示,這份指導方針固然展現IOC重視包容性與公平性,卻沒有對強制要求國際體育組織貫徹。庫奇表示,IOC可以推出更有力的政策,接納跨性別與非二元性別者。
庫奇認為,性別檢測所引發的爭議,核心問題在於人們是否認為「一位在生物上、生理上、甚至荷爾蒙組成上異於其他女性的人」仍可以是一位女人。
「當體育賽事被二元劃分,一邊是女子競賽,一邊是男子競賽,你必須符合兩者其中一項,」庫奇說,「這對在二元性別以外的人來說,非常艱難。」
唐諾利則認為,人們可以提出更有創意且更周到的賽事分類。唐諾利舉例,既然拳擊賽可以用體重級別分類,其他賽事也可以參照生理條件或技術等級來分類。
「不過,」唐諾利說,「我不認為我們能在近期之內,放棄以性別分類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