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中美關係的和與不同
2022年12月11日德國之聲:您現在在康奈爾大學的中國與亞太研究項目(China and Asia-Pacific Studies Program)任教,您覺得現在美國人對研究中國的興趣有增加嗎?有沒有更多的學者開始研究這方面?
萬家瑞:我認為現在因為疫情帶來了很多的不確定性。之前,很多人研究中國是想要去中國學習,生活,但現在因為疫情,這個是不可行的,這個情況已經持續了好幾年。我目前看到的趨勢是學習中國這門語言的學生變少了,不知道未來會不會有變化。
但是我看到了一個轉變,現在研究中國的學生裡面,有越來越多的人是想要研究中國的政策等,他們在未來不準備到中國長久地生活。他們認為中國是世界上一個重要的國家,值得研究。當然,我並沒有做具體的調查,這只是我從課堂上觀察到的一個現象。
而且在過去的幾年裡,我看到的來自中國的學生變少了。我認為中國留學生是學校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來自中國的學生變少了,這當然是非常負面的。
德國之聲:在您最新發表的文章裡面,您提到了中國正在遠離以GDP為評價政績的指標。您也提到了中國經濟正面臨一些衰退。那您覺得這會促進中國增加和美國的合作嗎?
萬家瑞: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中國的經濟目前還是一個內部的問題。而和美國的合作又是另外一個問題。我認為中國現在正在遠離以GDP為評價的指標,我稱之為GDP religion, 因為GDP不再像以前那麼重要了。污染變得更加重要,人們也很關心債務問題,遠離以GDP來做評價是需要用更廣泛的指標來評價中國經濟,但是中美企業之間的合作又是一個另外的問題。
德國之聲:所以您不認為中國會希望引入更多的外國資本,美國資本,或者說美國企業?
萬家瑞:這當然是可能的,但我認為現實可能並不會朝這個方向發展。中美合作現在仍然有戰略性的問題需要解決,比如半導體制造業。如果中國的經濟走向變得很弱的話,那可能會促使中國更多地和其他國家合作。
德國之聲:有一種說法是,中國人從1989年以來,就讓渡了一些自由來換取經濟的發展。中國政府限制了新聞自由,言論自由等,但是過去這些年來的經濟發展是很繁榮的。以你對威權政府的研究來看,如果中國的經濟變得勢弱,中國政府的統治會有影響嗎?
萬家瑞:我自己的比較籠統的觀察是人們認可穩定和經濟增長,因為他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好。我認為,當人們的生活不再越變越好的時候,即使GDP數字仍然在增長,他們也開始變得擔憂。他們擔憂污染很嚴重,讓他們沒辦法再繼續外出了,他們也擔心地方政府的債務問題,他們還擔心本地官員的腐敗問題很嚴重。
在我的書中,有一部分我談到了河北省的一位地方官員,習近平2013年上任之後到河北考察,這位官員談到了習近平太關注GDP數據,太關注經濟增長,而不夠關注人民的生活。在我過去很多年對中國的研究中,GDP是非常重要的,所以這個「太關注GDP數據」的觀點讓我非常驚訝,還有其他的方面值得關注,還有人們的生活也很重要。我覺得隨著GDP的增長變緩,當然我們說的不是經濟衰退,而是人們生活水準的提高的速度變緩,經濟增長的速度變緩,也隨著房地產業「爛尾樓」這樣的問題慢慢被暴露出來,人們的投資行為會遭受損失。
當然了,中國在健康與安全方面也存在著問題。「清零政策」讓許多人都變得非常沮喪,我們也能看到這麼多的抗議。許多人都對嚴格的防疫政策,持續不斷地做核酸,政府對人們的嚴密監督不滿。二十大之後,許多人覺得清零政策會放開,但是在那一段時間裡,疫情管控並沒有立刻變得輕鬆。我覺得中國政府需要在這段時間裡密切關注人們的行為,關注他們說了什麼,想要什麼。
德國之聲:您研究中國政策很久了。在中國這麼多城市、這麼多校園裡同時發生了抗議事件,你覺得吃驚嗎?
萬家瑞:我很吃驚。我覺得主要是因為過去這麼多年來累積的情緒的緣故。特別是上海今年春天經歷的封城,當然了,絕大多數大城市都經受過某種形式的封城,有些城市被封了好幾次。我們看到許多個體的事件,有相當數量的個人因為防疫政策而無法得到及時的治療,然後失去了生命。我們也看到比如巴士側翻這樣的事件。然後從鄭州富士康事件開始,類似的抗議變得越來越多,然後似乎最近烏魯木齊的大火成了導火索。我覺得,這些抗議的發生是因為人們害怕自己也被關在家裡,沒辦法離開。這是一種抽象的恐懼,害怕自己一旦被封住就出不去了。在烏魯木齊火災現場,消防員未能及時滅火的恐懼讓許多經受清零政策的人都感同身受。
我覺得最近的抗議事件中,有兩件事值得關注。一是抗議的規模,抗議發生在許多城市,不僅僅是火災發生的城市,也不僅僅是在中國國內。二是許多參與遊行的人,他們不僅僅是表達對當地政府的憤怒,而是在攻擊整個體制。至少在有些場合,人們提到了「共產黨下台「」習近平下台」,這類針對最高層的攻擊是非常罕見的。
德國之聲: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這次中國的抗議活動上了《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等各大媒體的頭版,也在國外的校園裡引發了一輪遊行抗議,我看到康奈爾大學也有。您覺得對於這次抗議的報導會影響美國人對於中國的看法嗎?
萬家瑞:我認為會。因為中國嚴格的疫情防控和出入境政策,美國人現在缺少和中國人的交流。(美國人)看到中國人作為個體站出來發聲,他們的言論和中國政府的言論的不同,可以提醒美國人中國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國家,擁有十四億人口,人們都有自己的觀點,他們不是都相信習近平所相信的,也不都是和政府持有相同的觀點,他們持有不同的優先順序,也願意站出來發聲。我認為這是一件很有希望的事情。在我們校園裡也有這樣的活動。我覺得可以增加其他人與中國人團結在一起的意願。
我還覺得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可以用來研究中國人的不同觀點。因為中國人有很多不同的觀點,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是抗議者,政府是大家的對立面。我確實認為中國有各種各樣的觀點,有人很擔心新冠,他們希望嚴格的防疫政策能夠繼續下去,他們認為這些都很有價值,也有人持有更開放的思想。有企業希望更嚴格的防疫,也有企業希望放開。我覺得對於中國以外的人來說,意識到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在之前的幾年裡,只有中國政府的聲音傳了出來。現在,能看到這麼多不同的觀點,是很有幫助的。
德國之聲:讓我們再回到中美關係上面。習近平和拜登不久前在峇里島會面了,您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嗎,意味著什麼?
萬家瑞:我覺得是一個重要的時刻,意味著中美關係從一個危險的走向,慢慢變得更緩和,更正面了。這也意味著許多層面的對話都可以重新開展了。即使很多合作目前都只是在說的階段,但還是很好的,比兩個國家不對話要好。而且我覺得這也是符合兩個國家的利益的,兩個國家國內也給出了積極的反饋。這種對話能持續多久,目前的這些抗議會不會影響兩國關係,我還不知道。但至少那個時刻對我來說,意味著機會。
德國之聲:中美最可能合作的領域是什麼?
萬家瑞:我覺得氣候問題是最可能合作的,至少有很多的談話是可以開展的。氣候問題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中國是目前最大的碳排放國,美國歷史上曾經是最大的碳排放國,這兩個國家應該談談,不僅僅應該談論如何通力合作,減低碳排放的方法,而且也應該談一談一些技術上的問題,比如我們應該如何以不同方式衡量碳信用。在這個領域,有各種各樣的技術標準,涉及到物理和化學等知識,對一個想要研究這個領域的社會科學家來說,是很複雜的。我覺得僅僅是把人們集中到一個房間裡,探討這些技術方面的細節,確保每個人都能夠有共同語言已經是很有意義的了。這樣當我們談論降低碳排放,碳排放來源這些細節時,我們能夠知道我們在說什麼。當我們衡量一個數據的時候,我們能夠用相同的方式來衡量。即使是技術層面的討論,也能展示兩國在合作意向上的誠意。
當然了,這些技術細節的討論,也是目前比較容易達成的合作。比較難達成的合作,就包括貿易領域的一些談話。比如美國現在就很希望發展太陽能領域,而目前中國在太陽能領域是佔有優勢的。
目前,我們也已經能看到中美在氣候領域的合作有重啟的跡象。美國氣候變化特使約翰克裡與解振華已經進行了交談,這至少意味著來自高層的態度。至於底層的合作是否已經展開,我目前還不是很清楚。
這篇採訪有少量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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