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中國「多名女性」何時站到法庭?
2018年1月28日(德國之聲中文網)通過網路直播,全世界觀看了一場駭人聽聞的性侵案審判聽證會:前美國體操隊隊醫勞倫斯‧G‧納薩爾(Lawrence G. Nassar),以治療和關愛為名,先後對超過160名女性實施性侵,其中有154名女性站到法庭裡當面指證,聽證會為期長達7天。
回憶青少年時期遭受的身心虐待是非常痛苦的,聽證會每天都充滿了哽咽、哭泣和憤怒。與此同時,它展示了女性發聲的力量、賦權的勇氣和追求公正的信心。主持審判的法官羅斯瑪麗‧阿奎利納(Rosemarie Aquilina)鼓勵她們說出自己的遭遇,稱能聽到這些證詞深感榮幸。這些證詞讓她對納薩爾犯下的罪行確信無疑,判處他40至175年有期徒刑。
納薩爾性侵案不是孤單的例外
正如受害女性指出的那樣,眼前這位曾經聲明卓著的醫生,乃是披著人皮的惡魔;不過,他一定不是孤單的例外,甚至也不是所有惡魔中最壞的那一個。在觀看現場影片的時候,我想得更多的不是這位身著囚衣、乖乖聆聽受害者的指控、不時擦汗拭淚的被告,而是多年前那位風光體面、受人尊敬同時干著卑鄙齷齪的勾當的納薩爾醫生,是更多現在仍然像當年的納薩爾醫生那樣為所欲為、逍遙法外的權力濫用者。
自然而然地,我也想到那些發生在中國的性侵案和強姦案:海南的小學校長夥同地方官員帶本校女生開房、江西留守女童被教師猥褻強姦染上性病、北京幼兒園幼童疑似遭受性侵……尤其是遍地皆是、難以計數的貪腐案--根據中國官方資料,僅"十八大"以來,中央、省、地三級立案偵辦的腐敗案達243萬多起,受處分者達237萬多人。幾乎每一例曝光的官員腐敗案都包含著大量"權色交易"。
聽著這些受害者的高聲控訴,我想到中宣部的媒體禁令,那些時時刻刻都在被刪除的網文,想到"紅黃藍"事件中被壞掉的硬碟,還有江西省瑞昌市主管教育的副市長蔣賢智在接受性侵受害者家屬時說的話:"如果是我的孩子遇到了這樣的事情,我就不聲不響帶她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去治病,不會向政府要一分錢。"
性侵的本質是權力濫用
性侵案的發生原因,與其說施害者本性邪惡、手段卑鄙,毋寧說是不受制約的權力被濫用、受害者被操縱。對於他的年輕受害者來說,納薩爾曾經作為隨隊醫生,擁有壟斷性的診斷、治療、探視等專業權勢。正如學生之於老師一樣,患者之於醫生,關係中包含了信任和服從。他利用這些權勢操控(to manipulate)受害者,讓她們順從、迷惑和沉默。
同時,他擁有社會文化賦予的男性霸權,讓受害者感到羞恥,從而懷疑、淡化和掩飾自身的受傷害感受。有一位受害者陷入酒精和毒品,最終自殺。有的受害者向父母陳訴,卻不被相信,甚至被要求向納薩爾醫生道歉。一位父親瞭解真相之後,因為不知道如何幫女兒討回公道而自殺。假如女兒被人騙了錢,暫時也還能活下去,想必這位父親不會含辱自盡。因此,他也是性侵案中"責備受害者"文化的受害者。
這是我想到腐敗案中的"情色交易"的原因。在不對等的權力關係中,不可能有平等的交易。這些被命名為"不正當性關係(交易)"的腐敗案中,必然存在大量的被脅迫、被操縱的性侵事實。
中紀委帶不來正義
如何瞭解這些事實?如何實現正義?不是靠偉大領袖一聲號令,不是靠中紀委的反腐鐵腕,也不是靠專案組的全面調查,甚至不是靠審案法官的一身正氣,而是為受害者賦權,讓她們有機會、有勇氣、受保護地發出聲音。
即便在"官官相護"機制相對薄弱的美國,官僚機構也不會自動實現正義,甚至是當事人討回公道的屏障。多年以前就有受害者告訴父母,或投訴到納薩爾所在的密歇根州立大學和美國國家體操隊。假如第一聲投訴就受到重視,惡行就可能被及時阻止,就不會有前僕後繼的受害者。遺憾的是,父母選擇了懷疑,兩個機構則進行了包庇。好在美國還有獨立於官僚體系之外的媒體和司法。《印第安納波利斯星報》的調查報導,打破了施害者長期得以庇護的堅牆。
"多名女性"是永遠的受害者。
在這起性侵案的整個庭審過程中,"操控(to manipulate)"是出現頻率最高的詞語之一。通過權力操控,受害者不僅被噤聲,被迷惑,而且還相信施害者是朋友,是恩人。在中國同類事件中,操控則是體制性地公開進行的。各類媒體被管制、監控和獎懲,人們被要求相信黨、相信政府、相信中紀委,拒斥言論自由、司法獨立等"西方那一套",結果政府說硬碟壞了,警察把受害者的監護人抓了。
除了最近中國女性受西方"Me Too "運動激勵勇敢發聲的北航教授陳小武性侵案等少量案件之外,中國隨處可見的校園性侵、職場性騷擾及"權色交易"腐敗案中,受害者或其監護人大多失聲,甚至僅僅以"多名女性"等概略稱呼替代。阿奎利納法官在宣判納薩爾"死刑"(長期監禁)的同時,對受害者說:"你們不再是受害者了,你們是生存者","把痛苦留在這裡,走出去創造輝煌吧"。假如沒有發聲的機會,即便施害者被判服刑,那些被"不聲不響地帶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去"的受害者,那些僅僅被用來修飾貪官多麼腐敗的"多名女性",只能是永遠的受害者。
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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