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之聲中文網）2021年6月23日，我早上醒來之後看到的第一條新聞是，香港警方拘捕一名 55 歲中國籍男子，稱其涉嫌串謀勾結外國或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消息指出，被捕人為《蘋果日報》主筆楊清奇，筆名李平，現在將軍澳警署扣查中。

李平先生是我的編輯。他以《蘋果日報》編輯身份，給我的最後一條留言是："大作接下來的檔期是6月28日、7月12日、26日。謝謝。"

《蘋果日報》 五名高管被捕之後，很快傳出消息說，報紙將在月底前停刊。我開始構思，如何在6月28日這一天的文章中和該報的讀者道別。同時我想，這篇文章我一定提前交稿，不要再讓李平先生和他的同事焦急等候。

第二條新聞跳出來，《蘋果日報》23日午夜後即停止運作，24日出版最後一份實體報紙，網站將於當日午夜後停止更新。

我寫作時事評論三十餘年，慣看業界沉浮，曾經開設專欄的報紙停刊的、轉向的不少，第一次為沒有來得及與讀者道別而感到悵然若失。

我又想，在《蘋果日報》網站關閉之前，我將去存下幾篇自己發表文章的版面，留作紀念。

幾個小時以後，《蘋果日報》網站提前關閉。轉眼間，一份生龍活虎的日報成為歷史，我發表在這份報紙上的文章，和它26年來發表的億萬文字一樣，成為失蹤的故舊。

由於時空阻隔，也由於習慣了網路閱讀，我從未在一份紙質的《蘋果日報》上，看見自己文章發表出來的樣子。此時此刻，不免有些遺憾。

我和《蘋果日報》的交往已逾十載。曾經有過一小段時間，編輯約稿較為頻繁，但我並沒有為它定期寫稿，直到2020年6月，李平先生邀請我撰寫專欄。當時我比較忙，但是沒有多說一個字，一口答應下來。我內心的主要動機，就是以自己綿薄之力，支持這份勇敢正直、在專制強權的血雨腥風中堅持抗爭的報紙。

我和李平先生並非在所有時事問題上都觀點一致，但是有一件事情讓我將他視為知己。2016年3月，我發表文章《長平觀察：賈葭失蹤，睜眼之罪》，談論無界網上出現的一篇要求習近平辭職的公開信，導致我在中國的親人們被警方藉故拘押。當時媒體對此報導較多，自然大多聚焦於我家人的遭遇。李平先生仔細讀了我的那篇文章，並在自己的文章中轉引了我介紹的小說《盲刺客》中的情節。

那只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這本巨著中一個小小的情節，卻讓專制政治下生活的人們浮想聯翩：賽克隆星球的薩基諾城，曾因奴隸的勤勞而輝煌。童工們編織出的精美地毯，成為它的支柱產業。由於長期湊近織物勞作，孩子們長到八九歲全都瞎了。於是他們中間流傳著一種說法：只有瞎子才有自由。

事實上眼瞎並沒有為孩子們帶來自由，他們被賣到妓院裡去，或者成為大盜或者刺客，繼續用訓練有素的靈巧雙手為人服務。

我在文章中說，很多中國人被迫成為睜眼瞎，他們編織不出精美的地毯，也沒有大盜或者刺客的本事，只是被迫那樣苟活著，在百年慶典中竭盡全力地高聲讚美著自己和被讚美者都不相信的豐功偉績。

專制政權固然不得人心，但是它篤信強權，並不害怕失去人心；香港失去了昔日的輝煌，但是因為有奴隸的強制勞動，它也不會立即崩塌。

沒有《蘋果日報》的香港，黑暗將會更加漫長。香港人請多保重！

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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