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之聲中文網)"那天晚上我還外出看了看,感覺氣氛有些特別,但真的完全沒想到他們會開槍屠殺。"美國加州大學的知名漢學家林培瑞(Perry Link)對德國之聲記者說道。六四事件發生時,他是美國科學院駐北京交流辦公室的主任,居住在北京西北部的友誼賓館,緊鄰著中國人民大學。"其實我並沒有親眼看到屠殺的發生,但是在第二天的早上,我在人民大學的廣播站那裡,聽到了許多學生、工人在驚魂未定、咬牙切齒地講自己的所見,我也看到了許多人的自行車後座上都有沾有血跡的衣服。"
林培瑞說,當時四十來歲的他除了震驚,並沒有什麼很特別的感觸,至多就是有一絲"人類最為基礎的感同身受和相互理解",這點和那天早上同在廣播站的"賣菜農民、非洲留學生沒有什麼不同"。
旅居澳洲的中國漫畫藝術家巴丟草 (2019資料圖) 圖片來源: Asanka Ratnayake/Getty Images 近年來在推特等社群網站平台上頻頻發布諷刺中國政治漫畫的藝術家巴丟草(藝名),在六四事件發生時只有2歲。他首次聽說六四事件,要等到將近20年後在上海華東政法大學念書時。"當時我的寢室室友下載盜版電影,大家一起觀看,很意外地發現下載包裡附帶了一部名為《天安門 - The Gate of Heavenly Peace》的PBS紀錄片。當時幾個人一起在寢室裡看完了這部3小時的紀錄片,沒有一個人中途走開。我們當時很疑惑:為什麼就沒聽人提起過這個事件?"
在看了這部令他"大開眼界"的紀錄片之後,巴丟草和他的一位室友開始對"翻牆上網"產生了興趣。他對德國之聲介紹說,當時他"不自覺地把自己代入到89年大學生的處境中,感覺當年的大學生是如此轟轟烈烈地參與劃時代的運動,自己卻如此平庸。"
巴丟草後來翻閱了大量六四相關史料,還在移民澳洲后接觸到了一些六四事件親歷者,因此逐漸意識到,這場在中國歷史中非常罕見的抗爭性民主運動應該成為所有中國人的集體記憶。"而且,它也應該成為全世界的集體記憶,因為六四在冷戰鐵幕摧毀中其實也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我在布拉格的一個冷戰展覽中,也看到捷克人民明確提到東歐社會主義陣營的劇變過程中,民眾也受到了89年北京人民的鼓舞。"
美國漢學家林培瑞圖片來源: DW/P. Kong 誰在遺忘六四? 巴丟草能在鎮壓發生將近20年後瞭解這起事件,已經勝出了許多同齡人。由於中共當局對於訊息的嚴格管控,年輕一代中國人對六四事件的瞭解已經越來越少、越來越淺薄。美國漢學家林培瑞也不無擔憂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已經有許多人根本不知道六四。我在加州大學的文學課,幾年前有一個很聰明的中國學生,分析魯迅等作家的作品非常精道。但是有一天,他非常誠懇地來問我:六四事件,到底是學生殺害的士兵多,還是士兵殺害的學生多?我就感慨,他怎麼會問出如此天真的問題?"
林培瑞指出,在六四之後,整個中國社會都呈現出了一種政治冷感,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政府管控訊息造成了許多人的無知,但是,"槍打出頭鳥"所造成的恐懼氛圍,也是許多人刻意避談、甚至刻意遺忘六四的重要原因。
巴丟草也證實了這一點。他當年的大學同學,在瞭解到六四事件之後,隨後的反應也並不都像他一樣。"這個真的是因人而異的。……我的同學裡有些還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還有些畢業入職了國保部門。"
在漢學家林培瑞眼中,六四事件造成了中共理想主義信念的徹底破滅。"90年代後,高官都在忙著撈錢,中下層也在忙著搞錢,大家似乎都放棄了打造更好的社會這一理想,剩下的價值觀只有自私自利,最多再加上一些空洞的民族主義。"
巴丟草則向德國之聲表達了更多的擔憂:"這不僅僅是刻意遺忘的問題。現在出現了一些並不否認六四事件的'小粉紅',他們開始用一種新的敘事方式去合理化六四鎮壓,認為學潮是因為西方陰謀煽動以顛覆中共政權,認為西方是想破壞中國改革開放,而共產黨鎮壓則是捍衛了改革開放,從而確保了中國人能夠富裕起來。這種篡改敘事,其實比打壓和遺忘更有市場。它也暗合了中國的外交轉向:從韜光養晦轉向戰狼,轉守為攻,篡改歷史敘事,這是我非常擔心的。"
不過,漢學家林培瑞卻堅持認為,歷史無法被輕易篡改。"六四的受害者家屬不會遺忘,其實中共高層自己也不會遺忘,否則他們就不會日復一日地對網上的相關訊息嚴防死守。他們最清楚,記憶是不可能完全抹殺的。"
紀念六四 不應拘泥於6月4日 林培瑞相信,中國人的文化基因中,總是在追尋一種代表正義的共同價值觀,六四事件造成的理想空虛,遲早會被填補。"這是深層的東西,共產黨只能壓制、無法毀滅。這也是我對中國政治保持長遠樂觀的原因。中國歷史上也有許多很厲害的暴政,比如毛澤東推崇的秦始皇,還有隋煬帝,可是中國的人文傳統卻依然留存到了今天。當然,77歲的我不一定能再看到80年代那般充滿理想的中國社會了。"
旅澳青年藝術家巴丟草則在以自己的方式來呼籲大家不要忘記六四。他經常創作六四事件題材的漫畫作品,還在探索是否能以主題網路游戲的方式來向年輕一代華人傳遞相關訊息。"我還在努力推動'坦克男'等六四相關標誌成為推特等社群網站上的emoji通用表情包,當然現在還有不小的阻礙,但願能夠在六四事件35周年時能夠做成這件事情。"
巴丟草特別強調,表情包這樣的形式,可以突破既有的紀念六四的模式,也不必拘泥於6月4日這個時間點。"其實六四事件和其他至今沒能被昭雪的類似事件沒有什麼不同,我們也應該紀念其他事件的受害者。我們不應該盲目地把六四事件拔高為'中國民主搖籃',而是應該從最基本的人性層面去牢記:那麼多人死去,卻至今沒能被昭雪。"
中國流亡詩人廖亦武:我的憤怒仍然是很年輕的This browser does not support the video element.
今年隨著香港天主教會宣佈將不再為六四死難者舉辦悼念彌撒,香港公開的六四悼念活動全部無法舉行,天安門民主運動的記憶在香港被系統性抹去。台灣可能成為兩岸三地唯一可以紀念六四的地方。 圖片來源: Reuters/T. Siu 1990年6月4日,香港民眾首次走上街頭,紀念天安門大屠殺一周年。這一年起,香港支聯會每年組織大規模悼念活動。由於1989年民主運動在中國大陸是禁忌話題,香港逐漸成為各類與六四有關的追思活動的中心。
圖片來源: picture-alliance/newscom 自1990年以來,每年6月4日晚,香港維多利亞公園都舉行燭光晚會,悼念六四死難者,表達自由民主訴求。參加人數少則數萬人,多則十多萬人(據組織方支聯會數字,一般高於警方公佈數字),為全球規模最大的六四紀念活動。(2015年資料圖片)
圖片來源: Reuters/Tyrone Siu 2013年,台北民眾舉行燭光晚會,紀念六四,聲援獄中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劉曉波是89民運代表人物之一、與周舵、高新、侯德健一同被成為「天安門四君子"。
圖片來源: Reuters 2019年,六四30周年之際,台北舉辦了專題紀念活動。此前還在台北中正紀念堂前放置了由台灣藝術家雪克(Shake)搭建的充氣「坦克人」藝術裝置,親歷六四的王丹、周鋒鎖等民運人士到場參與。
圖片來源: New School for Democracy 台灣的六四紀念活動,規模和歷史遠遠不及香港,但近年來開始得到更多關注。2020年,儘管受到疫情影響,仍有三千多人參加了在台北的燭光悼念晚會。由於這一年香港和澳門都以防疫為由禁止六四集會,台灣成為兩岸三地唯一可以紀念六四的地方。
圖片來源: DW/W. Yang 香港六四紀念館2012年起臨時設址九龍,先後遷至城市大學和尖沙咀,在物色新館址過程中屢遭挫折,被迫多次關閉。2018年支聯會在旺角購買房產作為新址,2019年4月重新開館。2021年4月休館翻新後,5月底重新開放,但數日後被當局以「證照不全」為由再度關閉。
圖片來源: DW/Vivien Wong 2019年六四30周年之際,香港大學生清洗丹麥藝術家高智活(Jens Galschiøt)的作品「國殤之柱」。它曾在香港各間大學巡迴展出,現矗立在香港大學黃克競樓平台。傳統上,支聯會每年都會派人在六四前夕洗刷該雕塑。
圖片來源: picture-alliance/AP/K. Cheung 新冠疫情下的2020年,因有防疫限聚令,當局31年來首次未批准維園六四集會。但仍有數萬港人來到維多利亞公園燃燭默哀。
圖片來源: Reiuters/T. Siu 2021年,香港當局再度禁止六四紀念晚會。一年前香港國安法生效後,香港社會的言論、集會自由空間受到進一步擠壓。同時,澳門的民間六四紀念活動也連續第二年遭禁。
圖片來源: Getty Images/AFP/A. Wallace
六四流血事件過去三十多年後,中國當局仍然試圖抹殺一切有關1989年天安門民主運動的記憶。但是,美聯社攝影師威德內爾(Jeff Widener) 等記者還是成功地留下了一些歷史畫面。 圖片來源: Jeff Widener/AP 天安門晨曦下,抗議者用塑料泡沫和石膏材質在金屬支架上樹立起一座高約10米的民主女神像,女神所處位置正對天安門城樓上的毛澤東像。在6月4日清晨,士兵動用坦克和武裝車輛推倒了這座塑像。
圖片來源: Jeff Widener/AP 在中國政府六四鎮壓之前,局勢已經趨於緊張,但市民們經常會向士兵和警察送東西。有時候,入城部隊會與示威者一起高唱愛國歌曲。圖中這位女警在天安門廣場上引吭高歌,而幾天之後,軍隊進駐,民主運動遭到武力鎮壓。
圖片來源: Jeff Widener/AP 1989年6月3日,六四鎮壓一天之前,人民大會堂附近,一位婦女被夾在了民主派示威者和軍隊中間。當天午夜,第38軍向手無寸鐵的民眾開火,最終奪取了被示威者佔領數周的天安門廣場。
圖片來源: Jeff Widener/AP 鎮壓之前一天,數千名示威者圍繞在一輛公共汽車周圍,一張擺在車頂的桌子上擺放著繳獲的武器。在政府宣佈戒嚴之後,士兵和示威民眾之間曾一度關係微妙。示威者有時向士兵送上禮物慰問,而部隊也曾暫時退卻。
圖片來源: Jeff Widener/AP 6月3日深夜,一輛裝甲運兵車剛剛沖破了示威者搭建的路障,便在人民大會黨門前被示威者團團圍住。與此同時,不遠處的戒嚴部隊士兵正在準備對示威者開火。
圖片來源: Jeff Widener/AP 6月3日晚間,示威者在天安門長安街上點火焚燒一輛裝甲運兵車。這是攝影師威德內爾(Jeff Widener)當晚拍攝的最後一幅照片,此後不久他便被示威者擲出的磚頭意外擊中。雖然遭受劇烈腦震蕩,但由於手中相機的外殼抵消了大部分衝擊力,威德內爾逃過一劫,沒有生命危險。
圖片來源: Jeff Widener/AP 6月4日,學生領導的民主運動遭血腥鎮壓之後第一天,一輛裝載著士兵的卡車在北京賓館門前的長安街上巡邏。當天,一輛類似卡車上的士兵向北京賓館大堂內站立的旅遊者開槍。
圖片來源: Jeff Widener/AP 6月4日,一個拿著購物袋的孤身男子站在長安街的正中間,試圖阻擋坦克編隊的去路。二十五年之後,此人的最終命運依然不為人所知。這一場景成為了天安門民主運動最具象徵意義的圖像之一。
圖片來源: Jeff Widener/AP 6月5日,一群民眾在長安街上展示一張據稱攝於當地一處太平間的圖片,畫面上的死者據稱都是38軍士兵在搶佔天安門廣場過程中槍殺的示威者。死者身上巨大的創口顯示士兵動用了達姆彈。國際特赦組織組織認為,至少300名平民被殺。
圖片來源: Jeff Widener/AP 軍隊鎮壓民主運動後,兩位婦女正在打掃廣場,她們身後是一輛已經被燒毀的公共汽車。抗議運動中多輛汽車和軍車被燒毀,一些士兵因此身亡或受傷。
圖片來源: Jeff Widener/AP 1989年5月下旬,美聯社攝影記者威德內爾(左)和華人攝影師劉香成在紫禁城前留影紀念。當時可能他們都沒有想到,幾天之後中國政府便動用武力鎮壓了天安門民主運動。
圖片來源: Jeff Widener/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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