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盲人「白求恩」:「這不是友誼的體現」
2017年8月16日德國之聲:20年前,您前往西藏,並在那裡建立了一所盲童學校。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呢?
坦貝肯:我曾在(波昂大學)亞洲研究專業主修藏學。大學期間,我創立了一種藏語盲文。我在1997年前往西藏,為了向當地政府和盲人們介紹這種盲文,同時也為瞭解當地情況。
我發現西藏有很多盲人--成年人和兒童,這和當地的高海拔、強日照不無關係……。當時,西藏還鮮有盲教活動,我開始為組織、進行盲教努力。對我而言,重要的是,這些盲童可以在開始常規學校教育前先做準備,因此,我本來沒有想建立自己的盲童學校,而是建立一種"學前班"。
那之後,我遇到了保羅(Paul Kronenberg,坦貝肯的工作與生活伴侶),保羅是荷蘭人,他的業務背景與我很不同……。他對於我的倡議很感興趣,我們一起在西藏成立了盲教中心。對我們而言,非常重要的是讓盲童獲得自己解決問題、融入社會生活的能力,讓他們對比其他學生,在一些領域早一點"起跑"。
80名盲童在我們這裡學習後進入了中國常規學校教育系統--小學、中學和大學。從全中國範圍內看,和其他省份相比,我們在讓盲童們融入社會、成功地融入社會方面做得最成功。……很多我們的學員獲得了獎項,一些甚至能擇校上大學,因為他們在高考中的分數夠高。這是巨大的成功,如今這為什麼會成為問題,對此我們非常不解。
德國之聲:我們聽說,您不得不離開中國,您創辦的盲教中心也面臨被關閉。您能具體介紹一下情況嗎?
坦貝肯:在六個月的時間裡,我們一直試圖進入西藏,以便聯絡安排盲教中心的交接工作。而在(之前的)合同要到期3周前,我們得到了入藏證(前往西藏的旅行許可)。在西藏,官方不願意接待我們,但我們堅持要和地方合作夥伴會面。……我們當時不理解當局的這種躊躇,並且一直感覺,他們在迴避我們。
與此同時,我們非常享受與同事、學員和前學員們的合作。特別是那些我們曾經自己教授的學員們,他們如今都已經30來歲,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擁有了自己的職業。電影《盲視》中的男孩Dachung--當時他只有14歲,是(電影裡孩子中)年齡最小的--如今經營著一家有近15名盲人員工的企業、三家按摩所、一個每天登台表演的樂隊和一個盲文車間。
一切都顯示,無論有沒有我們的參與,為了西藏的盲人,這個項目都應該繼續下去。然而當我們拿到要簽署的合同時,我們驚呆了。這裡面不是之前說好的政府財政支持,而是要廢止合同。
其中寫道:各類項目都將結束;我們的西藏合作夥伴將決定如何處理盲校不動產以及家具、車輛等;盲校學員將被分到相關殘疾人中心;我們要放棄對於我們圖片和書籍的版權;我們不能向公眾提及我們在過去19年裡所從事的工作。
這對於我們而言非常令人震驚,因為我們在上份合同中明確地加入這樣的條款:如果"盲文無國界"和西藏自治區殘疾人聯合會停止合作,一切活動將在當地政府的保護下、按照現狀和現在的師資力量繼續進行。由於西藏沒有第二家像我們這樣的專業盲校,我們理所當然地以為,為了盲人的利益,一切都將繼續保持下去。
然而,我們沒有預計到當地政府的虛弱無力,沒有預計到他們並不真正支持我們的方案。我們的格言"讓盲人變成殘疾人前,讓他們變得強大起來"(Empower the blind before they become disabled) 沒有被作為要求接受。恰恰相反,現在他們要關閉一切,讓盲童去那些阻礙他們可以真正融入社會的殘疾機構。
我們一直以為,盲教中心在沒有我們的情況下也將繼續運轉下去。對於我們而言,我們留不留在中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從事的盲教活動可以繼續進行下去,我們培訓的師資可以繼續在那裡施教。因為這個項目非常成功,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國際上。
德國之聲:在過去數年裡 ,您的盲校曾在中國多次獲獎。為何當局態度突然發生了轉變?您或者盲校曾經受到過來自當局的警告嗎?
坦貝肯:沒有,我們從沒收到過警告。我們也問自己,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一個曾經受到過如此多褒獎的項目,為什麼會被終止。
針對這個問題,存在幾個猜測:
其一是,中國殘疾人組織從北京方面得到很多資金支持,他們用這些錢建立了一些無人問津的殘疾人機構,這些機構沒有相應的師資,將盲人、聾啞人聚集在一起,缺乏具有針對性的教育培訓。這些機構也沒有為孩子未來融入學校教育、社會、職場做準備,孩子們就在那裡呆上10年,沒有接受繼續教育的機會。因為這些機構一直空著,當局可能想通過我們中心的學員去填補這些機構。
其二是有關我們中心的樓房。我們在近20年前買下了位於拉薩市中心的該樓。可以想像,這樣的房地產在19年裡大幅升值。……有一些當地商人猜測,這裡可能涉及一起骯髒的地產醜聞。我們不知道這是否是真的,但西藏自治區殘疾人聯合會要自己處理盲校不動產的條款耐人尋味。
其三是所謂的"西方教學方法"。但事實是我們的教學方法是有效的,那這種教學方法就應該是沒問題的。更何況,這種教學方法是我們在西藏和這裡的人員一起摸索出來的,西方根本就沒有,因此對我們"過於西化"的指責非常值得質疑。
我還要說的是,我們一直非常支持中國殘疾人聯合會,一直認為該聯合會在世界上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中國殘聯創始人(鄧小平的長子)鄧朴方和現在的殘聯主席(張海迪)自己也坐輪椅,也是支持殘疾人融入社會生活的。怎麼會讓盲人去那些妨礙他們獨立生活、融入社會的機構呢?
德國之聲:近來,中國政府對NGO(非政府組織)的態度有所變化。您認為,發生在您和盲校的情況是否也與中國收緊對NGO的管控有關?
坦貝肯:確實,很多NGO面臨麻煩,中國當局不希望其繼續留在中國。然而這和我們沒有關係。我們("盲文無國界")本來也是要離開中國的,本來也是想要把項目交給當地人員、中方合作夥伴的。因此,這個新的NGO法和這件事沒有關係。
德國之聲:對於拉薩盲校的孩子們,這些變動意味著什麼呢?
坦貝肯:對於他們的未來,我比較悲觀。這些變動意味著,他們無法進入常規的教育系統,無法上大學,無法學習英語等……,而他們都是很有天賦,很願意進入學校學習的孩子。
此外,由於我們的職業培訓農場將被關閉,這讓孩子們在職業教育領域的選擇變得更少。我認為,所有盲人都要學習按摩的說法非常錯誤,毫無道理。也有盲童希望當記者、當麵包師、自己做項目等等。我認為,關閉這樣一個為盲童提供很多職業培訓機會的農場,是不負責任的。
德國之聲:迄今為止,您得到柏林政府的支持或者打算支持的訊號了嗎?
坦貝肯:沒有,畢竟這起事件還沒有最終決定。……可以確定的是,這件事涉及的不是一個政治決定,不是關於中國的西藏政策,而是一個關於盲人的問題。
此外,很多德國外交官、歐盟外交官,也包括荷蘭駐華大使,積極為這個項目奔走,他們也明確表示,這個項目在中國、世界都具有榜樣作用,希望不要結束這個項目。這當然是好事,因此目前還沒有最終結果。
還有,我不也認為,這個決定(結束項目)是來自北京的。恰恰相反,我們得到北京向我們表達支持的訊號。我認為,這是一起地方事件。……當地的殘聯此前根本就 沒有注意到關閉項目帶來的危險,現在突然發現原來有這麼多反對力量。這很好,應該讓他們繼續聽到這種反對聲音。
德國之聲:您現在的個人打算是什麼呢?如果項目保留,您還打算回到中國工作嗎?
坦貝肯:當然,如果我們(薩布利亞和保羅)再次接到邀請,我們還會再到中國。我們需要的只是一個項目邀請,而這個不容易。
我要說的是,我們在西藏持續生活了12年,西藏是我們的一個故鄉,就這樣剝奪我們繼續在那裡生活的權利,不是友誼的體現。在中國,經常會提到"友誼",我們也得了中國政府頒發的"友誼獎"。然而現在的問題是,如此的對待,真的是友誼嗎? 我們等入藏證等了半年,到了西藏也一直不被接待,直到入藏證馬上就要過期了,在最後12個小時裡才能進行對話。新西藏殘聯主席上台後發生的這些和之前的良好合作形成鮮明對比,也完全不是友誼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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