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研究六四29載讓我很痛苦
2018年6月4日(德國之聲中文網)1989年,33歲的吳仁華在中國政法大學做國學研究。當年4月17日,他和中國政法大學幾百名學生進入天安門廣場,生命就此改變。1990年,他逃離中國開始流亡生涯,一次回鄉探親後就遭拒絕入境。在《六四事件中的戒嚴部隊》中,揭開參與鎮壓官兵的另一面。
德國之聲:過了29年,回想六四印象最深刻的一幕?
吳仁華:當然還是自己親身經歷的六四鎮壓還有屠殺的記憶,包括6月3號晚上到4號清晨5點30分在天安門廣場武力清場的過程。另外就是6月4號清晨6點多鐘時,我跟著從天安門廣場撤出的學生隊伍,在經過西長安街新華門附近的出口,那時有3輛坦克從背後追壓學生隊伍。當時壓死了11名學生,受傷的學生也很多。這就是「六部口坦克追壓學生隊伍事件」。
德國之聲:蒐集涉事官兵資料目前的成果?
吳仁華:我總共搜尋了30萬到40萬解放軍官兵的資料,經過無數的時間進行艱難的考證和搜尋,才確定有3千多名解放軍官兵是六四戒嚴部隊的成員,列出他們的名單。他們參加了六四鎮壓和屠殺事件,其中包括「六部口坦克追壓學生隊伍事件」的106二砲手。
德國之聲:有機會和他們取得聯繫嗎?
吳仁華:當年有20到25萬的戒嚴官兵,29年過去,只有幾名官兵站出來,寫出自己當年的經歷,其中有3名官兵從懺悔跟反對反對武裝鎮壓的角度去說了自己的故事。另外有2名戒嚴部隊的官兵,沒有表示贊成或反對,只是簡略地說出當年的經過。非常可悲,只有這麼5個官兵出面。
德國之聲:這幾位官兵說了什麼?
吳仁華:在中國目前的環境下,很難跟他們交談也無法聯繫,只有部分在在網路上有簡單的溝通。表達懺悔的官兵其中,39集團軍步兵1164的李曉明中尉,軍銜算是最高的,資料很有價值。他提到1164部隊的許峰師長當時消極抗命,沒有按照命令抵達天安門廣場參與鎮壓,最後被軍方處理。但因為很難找到資料細節,我一直在尋找許峰司長的下落,只知道他被撤職,離開了部對。表達懺悔的還有54集團軍的官兵張世軍。
另外我也發現29集團軍的軍長何燕然,還有28集團軍的軍政治委員張明春少將,他們因為消極抗命受到降級處分,調離野戰軍部隊。張明春被處理後憂郁成病,不到一年就去世。
德國之聲:收集受難者資料有什麼新的成果?
吳仁華:關於受難者部分,天安門母親群體這麼多年來一直在蒐集死難者名單。在中國政府嚴厲的控制和打擊下,她們的蒐集工作非常艱難,但還是提供了一份六四死難者名單,現在共有202人。這只是當年死難者的一小部分。
我認為受害者還應該包括受傷者,像六部口坦克鎮壓事件,北京體育學院的方政,兩條腿都被碾壓沒了。包括北京航空學院碩士研究生王寬寶,他也是被坦克碾壓,整個骨盤粉碎性骨折。大概3年前,我們聯絡過他。他還在不斷做新的手術。因為當年一直沒有治好,又受了病毒感染,遭受了很大的磨難。當年中國留美學生,像是張亞來,他也是因為當時在中國參與六四活動,屠殺過程中他因為中槍,失去了一條腿。像這種受傷者的數量比死難者更多。也要做六四受傷者的名錄。
另外,受害者還包括六四事件以後,中國進行全國大搜捕、清算、審判。當中遭到傷害的人,名單更多更大。根據我掌握中國公安部內部資料,截至1989年6月25號,全國除了西藏自治區跟陝西省沒有統計外,另外29個省市自治區,已經逮補11013人。25號以後,中國還繼續拘捕和逮捕。這些人都受害者,我也要做名錄。
德國之聲:這樣的工作聽起來很龐雜。
吳仁華:工作量非常大,難度也非常難。但是我覺得必須做下去,因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歷史紀錄,還牽涉到六四屠殺這麼一個侵犯人權的災難性重大事件。如果沒有加害者和害者的基本記錄,這個歷史紀錄完全是不合格。
德國之聲:研究工作最困難的地方?
吳仁華:29年後,這個工作難度愈來愈大。但如果現在不做,很可能像文化大革命、反右派運動、土改運動、鎮壓反革命運動,加害者和受害者都沒有留下歷史紀錄 。中國政府一直把六四視為最大的禁區,控制程度超過前述提到的運動。在這種背景下。資料相當欠缺。不像我過去的國學研究或是其他社會科學研究,可以到圖書館、資料室找現成資料。花了無數時間收集資料,還不一定是完整的,要反復比對考證,像拼圖一樣拼出六四真相。
德國之聲:為什麼認為這工作如此重要?
吳仁華:中國政府事後一直利用掌控媒體顛倒黑白,說北京發生反革命暴亂,戒嚴部隊不得不鎮壓,給開槍鎮壓提供合理依據。他們利用錄像、媒體把軍隊開槍跟部分民眾以暴制暴,把時間先後、關係因果顛倒。因此還原真相、留下歷史紀錄很重要。
德國之聲:自己作為研究者的心情?
吳仁華:長時間研究、收集資料。對我一個親身經歷屠殺的人來說,這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情。這些資料讓我悲傷、憤怒、激動。這麼多年接觸對我造成很大的傷害。從2010年到2012年,我幾乎無法針對這個主體寫出一個字來。很多想好的寫作題目和研究項目,一旦打開電腦,腦中就一片空白。最近一年多,我也沒有寫出任何東西,也是因為心理因素,讓我很痛苦。我很隱晦地在推特說現在處於修身養性階段,其實是我必須再次跨過心理障礙,修復好心裡受創傷的部分,才能重新出發。
到台灣來,一方面是要做進一步資料收集,跟台灣學界交流。實際上也是要做休養。台灣畢竟是華文社會,交通方便、語言無礙。吃的東西,包括氣候跟我的老家溫州非常相似。既然不能入境中國回到家鄉去做心理修整。我只能到台灣來。之後再開始預定的寫作計畫。
我是一個意志力很堅強、樂觀向上。雖然曾為了自己的健康生活、跟我的家人團聚,考慮過要放棄。但又擔心沒有人繼續去進行。六四屠殺還有很多細節和關鍵性問題需要研究。
資料蒐集是很孤獨的工作,受訪時我說這是「一個人的戰鬥」,沒有資源,沒有基金會的支助,又是非常艱難的。我在北大古典文獻研究第一門課,老師就說這個專業必須要耐得了寂寞,做得了冷板凳。再艱難、再寂寞、再孤獨的研究當中,因為專業精神,我能堅持下來。
外人很難想像,這麼多年來,接觸這些資料,對我情感的起伏影響。無數個夜晚,我都是通宵達旦,在軍人的網站上聊天室追蹤他們的談話。追蹤中斷的話,會錯過最關鍵的話題。這麼長年的,慢慢的對你精神傷害,我覺得很難說清楚,要讓人去理解很難。
德國之聲:來台灣授課的觀察?
吳仁華:我在東吳大學和中正大學開設「六四事件真相研究」課程。當中有陸生來選課。儘管在台灣上網沒有防火牆,他們對六四屠殺真相還是不瞭解。所以他們對這個課程感興趣。他們雖然很好奇也想瞭解,但即使在台灣,他們還是有心理的恐懼。課程設計時,學校雖然有錄影,但事先說好不要錄聽課者和提問者,但上課的陸生還是不敢提問。我感到有點悲哀。有陸生說有專門的人會負責監控或打小報告,就是「職業學生」,所以他們擔心是有理由的。
德國之聲:對香港和台灣,在平反六四上寄予甚麼期望?
吳仁華:不應該抱有太大的期望。當然香港對於六四事件的反應比較強烈,每年周年的遊行和維園的燭光晚會已經成為標誌性的活動。對於海外華人和中國大陸民眾來說都很關注。很多中國網民看現場直播,反應熱烈。我覺得這些活動很有價值、有意義,但是紀念六四活動對於平反六四起不了太大作用。「平反」這個詞現在爭議很大,中國政府不可能給六四平反,一旦重新「平反」,後續很多問題抵擋不住。但重新「評價」的話,既不指望香港、台灣,也不指望中國共產黨。指望什麼呢?只能說指望中國大陸以後能出現新的政治反對運動,出現一場社會變革運動。當然是來自於民間,不是中國共產黨。只有中國社會發生變化以後,或是民主轉型以後,六四事件才會得到公正的評價。
德國之聲:在可預見的未來嗎?
吳仁華:我只能說,不管3年、5年、10年、20年,總是有一天會出現這種情況。我曾經在推特上開過一個玩笑,毛澤東唯一的貢獻就是以自己的死亡,證明毛主席「萬歲」是個謊言。共產黨永遠執政也是一個謊言,這是不可能的。但我沒法做預測,只能說總會出現這一天。
對我做歷史紀錄的人來說,我更不會去管3年、5年、10年、20年的問題。我只覺得必須抓緊時間去做。現在不做,以後就做不成。哪怕10年以後中國民主轉型,再想做研究,當事人都不在了。像是文革,中國官方都說有200多萬死難者,但能找到他們的紀錄嗎?不可能做他們的名錄了。所以我不管有多久,該做的我必須現在就去做,為歷史留下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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