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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0903 König der Bettler

2010年3月10日

本周三(3月10日),2010年科隆文學節正式開幕。中國作家廖亦武原來應邀參與本次文學活動,但由於中國官方的阻撓而未能成行。雖然本人無法出席科隆文學節的活動,無法與讀者們進行面對面地交流,但廖亦武應德國之聲的請求,向本台發來了自己的作品《中國底層訪談錄》的三篇節選,並配上了本人朗誦的作品片斷,希望有更多的人通過網路瞭解他的作品和他本人。今天刊登第一篇文章,題目是《乞丐王》。

廖亦武圖片來源: AP

採訪緣起


在中國任何一個城市的車站附近和城鄉結合地區,都棲著大量乞丐。他們乞討的技倆五花八門,我在成都外來人口最為稠密的五塊石遇見的這個40多歲的黑臉漢子,堪稱乞丐社會中的一絕。他有頭腦,夢想有一天能在省會紮下根來。這是1996年的清明節,我和女友宋玉到火車站附近的五塊石辦事,歸途中遭遇堵車,我們在惡臭薰天的立交橋處下來,準備穿過人行橋洞,旁邊閃出一"殘廢軍人討口"的招牌。我生性好奇,就不顧宋玉勸阻,趨近觀賞。不料玩笑成真,做了採訪。

《中國底層訪談錄》德文版

正 文

乞丐王:兄弟行行好,可憐可憐我這殘廢軍人吧!可憐可憐這兩個無辜的兒吧!這條胳膊是打越南的時候負傷鋸掉的,肚子還挨了一槍,你看,這個疤,裡頭尿泡都穿了,一喝水就流小便。這是一級殘廢證明,這是軍功章,我該死,不該出來給首長和戰友丟臉,可實在沒辦法。娃兒的媽跑了,被人販子賣到西北了,扔下兩個娃兒,咋辦喲!嗚嗚,我死又死不了。兄弟,看你是個善人,只要您肯把這兩個娃兒領去,為你煮個飯,提個鞋,我這輩子沒了牽掛,我今晚上就去跳府南河!桂娃子,蘭娃子,快給你善人伯伯磕頭!

老威:叫孩子先莫忙抱腿,我看看你的證件。嘿,你這國防部的公章是自己雕的吧?你是哪個部隊的?認不認識廖亦武?

乞丐王:我是某某軍某某團的,在老山守了一年多貓耳洞,還參加過攻打諒山。你說的廖啥子武是啥單位?很耳熟,可部隊那麼大,我記不起來。

老威:你連前敵總指揮廖亦武廖司令員都不曉得?可見是騙子!在這兒損害我人民解放軍的形象。走,跟我到派出所去。你這條斷胳膊也有問題,是捆在身上的吧?難不難受?

乞丐王:我,我,啥時候說過我是殘廢軍人?這證件是我撿的。

老威:你轉眼就不認賬了?

乞丐王:兄弟,得饒人處且饒人,我也是沒有辦法才出來討口。那個朝代都有叫化子嘛。

老威:你要飯就要飯,為啥胡編故事?

乞丐王:討好你嘛,激起你的同情嘛,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果你捨不得錢,走你的路。我又沒有攔路搶劫。

老威:你是那裡人?叫啥名字?做這買賣幾年了?

乞丐王:你又不是查戶口的,問那麼詳細幹啥嘛。實話告訴你,今天我就算栽了,被你揪進派出所,你前腳出門,我後腿就跟倒出門。警察也不會問我的來歷。這年頭,叫化子太多了,要關,起碼還要修幾千座監獄,法官也要增加五到十倍。現在健全法制,關一個人沒過去那麼容易。況且,討口不犯法,警察抓我還要管吃管住,即使收容遣送,也是一大批,不會為我開專列。你是記者吧?你去調查貪官嘛,和我們計較有啥意思?

老威:假如我一定要計較呢?

乞丐王:你這是找蝨子往自己身上爬。你看街邊上睡的那一窩娃兒,黑咕弄咚,像不像耗子?我一聲招呼,他們就會過來,吊你的手,抱你的腿,喊你老漢,跟你要吃要喝,加上我這兩個娃兒,你呼啦一下子,就成了九個娃兒的爸了。這是要飯,不是搶劫,但是你可能要把身上所有的東西留下來,才走得脫路。

老威:你哪來這麼多娃兒?

乞丐王:街上撿,要多少有多少,我還給他們撿過三個大媽,兩個二媽。

老威:叫化婆?好,好,我給錢。交個朋友吧?

乞丐王:一元錢?不行,太少了。

老威:這叫什麼話!你有行乞的自由,我有給多給少的自由嘛。

乞丐王:剛才是這樣,你給不給都無所謂;現在情況變化了,你這人太不地道。

老威:你想要多少。

乞丐王:你不是說要和我交朋友麼?"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今天我在落難之中,朋友你就看著辦。我是九個娃兒的爸,再加上三個大老婆,兩個二老婆,一共15口人,你最起碼得一人賞一塊錢吧?

老威:小意思。這是50塊錢,零頭別找啦。

乞丐王:好,今天遇上大爺了!娃兒們都過來磕頭!

老威:慢!朋友,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如果你把要飯的都喚來,我就當場撕這這票子。

乞丐王:千萬不要撕!錢、錢、錢,命相連啊!

老威:這就夠意思了。拿去。你對著太陽照個球!不是假票子。

乞丐王:朋友莫非要讓我們幫你辦事?哪這點錢就不夠。

老威:辦啥子事?

乞丐王:你家若有哪個娃兒不爭氣,學習成績不好,逃學,又怕回家挨打,就出走了,你儘管放心大膽地找我。把年齡、口音、相貌、穿戴說細一點,我在乞丐圈裡為你打聽。如果我都找不到,成都街面上就沒有這個人。

老威:這不是大海撈針麼?遇上這種事,我不會撥110?

乞丐王:人是活動的,110在街上巡邏,不可能把每座橋、每個洞、每個坎、每條巷都跑到,更別說我們的總部。光是五塊石這一片,你抬腦殼望一望,這邊,靠鐵路邊兒上,你數一數,多少個小要飯?臉都是一樣黑,身上都是一股味兒,就是你的娃兒在裡面,你也不一定能認出來。

老威:你咋這麼肯定我的娃兒會當叫化子?他挺有志氣,寧願餓死也不要飯。

乞丐王:十來歲的娃兒一上街,兩眼一抹黑,志氣頂個屁。現在不是50年代,沒有雷鋒叔叔送你回家。你不信?前段時間,有個幾歲的娃兒在魚池邊玩,不小心栽下去了,旁邊那麼多喝茶的叔叔阿姨,都裝著沒看見。後來,娃兒他媽急匆匆地找過來,才發現小孩在水裡,哭得沒命,哪個理她了?娃兒死了,她媽抱著屍體坐在魚池邊,那池子其實只有一米多深。唉,我都不會見死不救。我撿的那些娃兒,說不定其中就有離家出走的。現在小娃兒看武打處,看科幻片打電子游戲,啥稀奇想法沒有?可離開爹媽就不靈了。我這兒算給他們的人生第一課。我叫這些寶貝疙瘩自己掙伙食,先從舔盤子開始,嘴巴甜的,會演戲的,就拉路討口;不會這一套的,就火車站、汽車站、農貿市場去順手偷點拿點;再不會,就到城北的大垃圾場,刨點撿點,也夠糊嘴巴的。

現在的孩子比我們小時候聰明多了,我的臨時老婆訓練他們磕頭、抱腿,不到半小時,全會了。這是從河南人那裡學來的,他們曾經一撥十幾個,老少都有,把火車站掃蕩遍了。現在候車室安了空調,叫化子混不進去,他們就去掃蕩城北汽車站、荷花池。差點就進入五塊石了,我聯絡了一幫朋友,把他們打一頓,攆出去。我認識許多彝胞,去年,這還是他們的地盤,在橋頭那邊的勞務市場挨個蹲著,每個人把查爾瓦一罩,就下去了,像一群密密麻麻的烏鴉。你說怪不怪,他們能夠在路邊一蹲就是一天,吃飯、睡覺都蹲著,連屙屎都不挪窩。彝胞不要飯,可到了晚上,就到處轉,能進嘴的,能上身的,風都要抓一把。這一帶居民被偷慘了,集體告狀到上面,電視曝了光,警察才出動,一網打盡,連鑽陰溝的也要撬開石板拖出來,遣送回去。我估計過一晌,他們又會捲土重來。我是叫化子,我都嫌他們臭。

老威:你的眼界挺開闊的,好吧,我的娃兒離家出走了,你幫我找吧,有重金酬謝。

乞丐王:你說說娃兒的特徵,不過,你先得付我滿城轉的路費。

老威:我的娃兒叫陳器,13歲,在資陽某某小學上二年級。於1997年11月31日離家出走,已歷半年,至今杳無音訊。我娃生得濃眉大眼,平頭,下巴右邊有顆黑痣,出走時穿天藍色夾克和黑色長褲,腳蹬白色運動鞋。他喜歡看武俠連環畫,因此學習成績差,專愛模仿武俠人物打班上同學,由於受家長和老師的聯合嚴厲批評,賭氣離家出走,留言要"上少林寺學中國功夫"。

乞丐王:你這娃兒的照片我見過,在火車站出口牆邊貼著呢。朋友,我是干啥的?所有車站類似的尋人啟事我都背得滾瓜爛熟,你拿我開玩笑?

老威:這個,這個……

乞丐王:你到底有啥事?

老威:這個……

乞丐王:不好說?我猜到了。肯定你是失戀了,要報復你的女朋友。這好辦,你再出100元,給頓飯錢。把那女人的地址告訴我。我帶上這十來個小要飯到那兒去候著。等她一出門,特別是跟她現在的男朋友一出門,我就讓娃兒們撲過去,扯住她又哭又鬧地喊媽,黴得她這輩子抬不起頭。

老威:虧你想得出來!

乞丐王:成交了?給錢吧。

老威:成你媽個鳥!

乞丐王:莫急嘛,朋友,辦法有的是。若是你生意上的對頭,我們就天天去封他的門。要不,半夜三更抬桶大糞灌他娘!

老威:公司有保安。

乞丐王:我們這麼多人,一潑把看門狗引開,一潑趁機灌糞、砸窗戶。

老威:你?!他媽倒是"俠肝義膽"!

乞丐王:嘿嘿,學洪七公嘛。丐幫弟子哪個不是俠肝義膽?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像我,走遍大江南北,挽救了多少失腳青少年!朋友有啥難事儘管開口,我能幫則幫,不能幫,說幾句安慰話暖暖心窩子也行嘛。話又說回來,事莫做絕,朋友,哪怕是你的冤家對頭,你也不要買殺手。錢花得沒有底底不說,那是犯法喲,事幹得不利落把你抖出來了,倒運這段時間你完全可以打翻身仗了。怎麼樣?花錢不多。

老威:承蒙你的關照了,我和你一樣,吃百家飯穿百家衣交百家朋友,哪來的冤家對頭?

乞丐王:除了叫化子,只有記者才吃百家飯,到處找新聞嘛。

老威:我不是記者。你看好,我沒有照像機,也不帶筆記本。其實,報上登的丐幫的事太多了,比你更新鮮更刺激。我還到過西藏拉薩,那兒的小乞丐能把你跟上幾條街,你照像、買東西、甚至上廁所都甩不開,除非你出點血,否則他就把那小破琴一直彈下去。那是我見到的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乞丐。

乞丐王:你不是記者?其實也沒關係。只要不照像,不暴露我的姓名,你儘管寫好了,不過,你總不能白寫嘛。你掙稿費總有我們的勞動嘛。

老威:再給你一張50,不過,要等我們聊完了付。

乞丐王:聊?哪個會和叫化子聊天?今天真稀奇,蝨子拱翻了鋪蓋,太陽從糞坑裡冒出來。

老威:聽您的口音是隆昌人吧?出來幾年了?怎麼在成都站穩的?

乞丐王:我出來有十個年頭了。先是打工、建築、裝卸都干過,還拉過一段時間偏三輪,沒辦法,累死累活一個月不到200塊。還要受氣,還要擔驚受怕。這年頭,勞動人民不再當家作主了,風水倒轉回去了,反正下力的都賤,不如一步賤到位,改革開放嘛,我看就是男的討飯,女的做娼,這樣才能脫貧致富。

老威:你倒坦率。其實做乞丐致富又不是中國的發明,日本的叫化子騎著摩托要錢。埃及是文明古國,卻有世界上最大的乞丐王國。在首都開羅,最聞名的乞丐王都是百萬富翁,他們都是像你這樣倒綁著一隻手,披一件臭氣薰天的氈子,肩上扛一個比貓還瘦的小孩,在鬧市區來回擠著乞討。這一老一小配合默契,又討又偷,快活得跟神仙一樣。您呢,生在中國,完全不能同洋叫化子比,看您那隻破碗裡幾張髒兮兮的角票……現在的人都被騙精了,哪怕信佛的老太太,也沒幾個在乎您這一套。我看您還是裝瞎子算命吧,到文殊院算命一條街去。

乞丐王:你太小看人了。我們村下廣東的女娃子,稍有點顏色的,"打工"一年兩年,就回家起幢房子,我沒起房子,是因為鄉下沒發展。難道我堂堂男兒漢,還不如村裡那些十八、九歲的賣逼娃?告訴你,這上街要飯只是第一職業。能夠在五塊石一帶長期討口,已經不容易了。這行道也有競爭。至於說外國叫化子,都是書報上吹的,我沒見過,估計你也沒見過。文人的筆上生花嘛。

老威:這麼說你還有第二、第三職業?也就不過是"得人錢財,替人消災"帶著一幫小乞丐到處出人的醜吧?

乞丐王:我在叫化子圈裡,也算叫得出名的人物,沒有兩刷子,能混到今天?不瞞你說,我在附近有一個公司。

老威:你別嚇唬我,老闆。

乞丐王:當然沒有掛牌註册。前段時間,報上登過垃圾豬的事,你肯定有印象吧?我叫人寫的匿名信,記者歡天喜地就跑來了,還採訪了我。

老威:你是吹牛的吧?反正哄死人不償命。

乞丐王:那養垃圾豬的原來也撿破爛,廢紙,塑膠袋,空瓶子,還有肉骨頭,啥都回收,變廢為寶,發了點小財。有一天,這雜種突發奇想,買了幾只豬崽敞放在垃圾山上,這一下子就發大財了,一年之後,幾只豬急變成了兩百多條肥豬!他一顆飼料也沒喂,連豬圈也不搭,只在人住的棚子隔壁,隨地圈了塊豬的棚子,棚頂扯了幾張塑料布。每天大清早把豬轟上山,天一黑,把豬吆下山就完事了。垃圾裡啥沒有?潲水、油暈、骨頭,還有工業廢料,說不定還有放射性物質。所有這些東西攪在一堆,比劉永好的飼料還催肥。豬每天拱吃這些營養,把胃都吊高了,你就是餵牠飼料也不吃。

老威:這垃圾豬和你有啥關係?

乞丐王:我曾經放了幾條豬崽在那堆垃圾上,也被吆進那雜種的棚裡,幸好我在豬胯下打了記號。為這事,我領著一幫弟兄和他們打了一架,輸了。那些地頭蛇和當地串通一氣,管垃圾的、倒垃圾的、處理垃圾的,都買他們的帳。加上他們是供銷一條龍,大家都能從垃圾豬身上得好處。所以我們只好撒退。臨走時,我的娃兒們氣不過,就涮了大堆硫酸瓶子、農藥瓶子,滿山潑了。你想,普通家豬哪受得了這種劇毒?可沒事,那雜種一條豬也沒損失;於是我的兄弟伙又悄悄去連下兩回毒,照樣沒事。他媽的,這哪是豬,簡直是一群眼鏡蛇!不曉得吃的啥,也不曉得這豬肚子起了啥化學反應,反正大家都說垃圾豬肉嫩,養人。我依法泡製,在這附近的垃圾山養了幾頭豬,現在才三個多月,就長到百把斤了,估計讓它們自由交配,年底至少發展到百把條。不花飼養錢,這肉白撿,最多到後年,我就準備用這肉錢買一套商品房。

老威:您現在住哪兒?

乞丐王:我現在也住商品房,偶爾過過別墅癮,不過是好幾年都沒賣出去的,到處都有沒賣出去的房子,有的周圍已長出半人高的草了。豬也住、雞鴨也住。叫化子總部設在裡面。

老威:我還以為你睡橋洞呢。

乞丐王:老皇歷了。

本文節選自廖亦武作品《中國底層訪談錄》,由廖亦武授權德國之聲刊登。


作者:廖亦武

責編:石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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