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他們不在乎我們 我們也不在乎自己
2024年2月10日
（德國之聲中文網）2024年央視春晚開場各地擊鼓的場面，跟整個晚會一樣爛俗到令人不忍直視。但是，它讓我想起來邁克爾‧傑克遜的的歌曲《他們根本不在乎我們》（They Don't Care About Us）的巴西鼓版MTV。後者呈現的是基本權利遭到剝奪的底層民眾，用鼓聲和歌聲表達憤怒、吶喊、抗爭和希望。前者卻是權勢者用鼓聲和歌手來掩蓋民間疾苦，粉飾太平，肉麻地自我稱頌，從另一個方面生動地為後者提供了佐證。
尤其是央視春晚鏡頭轉到新疆喀什分會場，張燈結彩、鼓聲震天、歡歌笑語的場面，將這種掩蓋和粉飾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變成了對人類良知的蔑視和羞辱。聯合國人權高級專員辦事處於2022年8月發布報告稱，中國政府在新疆「對維吾爾族和其他以穆斯林為主的社群成員進行任意和歧視性拘留的程度可能構成國際罪行，特別是危害人類罪」。這個報告至今還在中國作為常任理事國之一的聯合國的官方網站上。中國政府對被指控的犯罪行為予以否認，但沒有做出任何令大多數國家信服的申辯。
在央視春晚上，伴隨著開場鼓聲的是歌曲《鼓舞龍騰》，包括兩名台灣人（蘇有朋和黃曦彥）在內的總共十五名歌手佯裝深情地唱著七拼八湊的歌詞：「……萬紫千紅溢春光，接福催鼓忙。今朝今夜好風光，齊鼓頌暖陽。」
邁克爾‧傑克遜聲嘶力竭的怒吼，彷彿是專門為央視的冷酷作出的回應：「人面獸心，行屍走肉，所有人都變得很壞；見風使舵，得失算計，所有人都該被起訴……告訴我什麼是我的權利，對我視而不見我就不存在了嗎？你曾向我承諾自由，現在我已經厭倦成為蒙羞的受害者，他們還在對我潑髒水，我無法相信這就是養育我的土地……」副歌部分眾人合唱道： 「我想說的所有話就是，他們根本不在乎我們。」
在剛剛過去2023年，多少年輕人畢業即失業，只好在家做「全職子女」，還被官媒譏諷為是不願脫下長衫的孔乙己；多少中年人把半輩子的積蓄存到河南村鎮銀行卻不能取用，維權還遭受警察暴力驅趕；多少家庭幾代人攢錢支付首期供起一套房，結果卻變成永遠不會完工的爛尾樓；多少脫口秀演員僅僅因為同行說了一句話公司就被關閉，不得不告別心愛的舞台；多少農民工「如此打工三十年」而一無所有，媒體還不被允許報導；多少性少數人士，僅僅因為尋求身份認同就被禁掉了社群網站帳號；多少北京人、天津人和河南人遭遇洪澇災害，政府無心全力救援，一夜之間失去親人、房舍和財產；多少西藏人、新疆人僅僅因為跟海外的親人聯繫，就被拘捕、關押和判刑；多少香港人在國安法帶來的紅色恐懼中再也不能自由地呼吸，不得不背井離鄉……對於這些人來說，央視春晚空洞、虛偽和傲慢的鼓聲，傳遞的訊息就是這樣：他們根本不在乎我們。
為什麼連「動物福利」都得不到？
有人會說，央視春晚就是一個聯歡晚會，逗人一樂，何必上綱上線政治化？央視春晚製作團隊首先就不會同意這樣的說法。對於他們來說，第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把好政治觀，包括掌握輿論導向和進行政治審查。假如央視春晚只是眾多娛樂節目之一，讓「對政治沒有興趣」的觀眾去觀賞；對政治有興趣甚至需要表達憤怒和抗議的人們，也有不受審查的政治談話節目可觀看，有受法律保障的政治活動可以參與，再來談什麼節目是否需要被政治化不遲。
近年來央視春晚的政治任務，就是以「官方民族主義」（official nationalism）的方式，利用對民族想像的詮釋權，通過自上而下的同化工程，扭曲歷史文化，正當化專制統治，控制民眾思想，消解正義價值觀。
很多人抱怨說，我們可以接受洗腦，但是主創人員能不能認真一點，把節目做得更好看一些？說好的喜聞樂見、寓教於樂呢？如今殺豬都不能太殘忍，甚至要讓它們安樂死，我們得不到人類正義，連動物福利也得不到嗎？其實，很難想像春晚主創人員會對這樣重要的使命不認真對待，只不過他們的認真是讓領導高興。普通民眾卑微的期待只能得到這樣的回應：他們根本不在乎我們。
「我們」還是「他們」？
不僅如此，他們還讓我們自己也不在乎自己。對於最近的熱點話題「梅西風波」，一篇來自微信公眾號「張3豐的世界」的文章中的一段話讓我深受觸動。作者說，一群人給他發私信留言，說球星梅西在香港只是腹股溝有傷，又不影響他球場上和領導握手。他們真正生氣的是這個。他們既沒有買票去香港現場，也不會看直播，但是仍然憤慨，就是因為梅西看不起「我們」。
誰是「我們」？作者張3豐寫道：就這麼輕易把自己帶入進去了。湖北高速上那麼多人困在那裡，他們沒有感受到「我們」；很多人在河南村鎮銀行的錢到現在也沒拿回來，他們沒有感受到「我們」，梅西沒和領導握手，他們卻受傷了。
其實，這些「感情受到傷害」的人們中間，一定有失業的青年、爛尾樓的房主、股市大跌財富受損者……他們也滿懷憤怒，甚至跑到美國和印度駐華使館的官方微博帳號去留言求助。但是，在「梅西風波」這樣的事件中，他們早已經被教會了：不僅他們根本不在乎我們，我們自己也不要在乎自己。這個時候我們感受到的「我們」，實際是「他們」——受到怠慢的領導和他們代表的權勢階層。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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