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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觀察:方方日記「客觀上可能被利用」

2020年4月22日

武漢作家方方在西方出版日記被圍攻。時評人長平指出五毛話語兩大變化:從「迎合西方文化」到「沒有謳歌政府」,從反駁直接批評體制到攻擊「客觀上可能被利用」。

Buchcover: Wuhan Diary: Dispatches from a Quarantined City von Fang Fang
《武漢日記》的英文版封面圖片來源: HarperVia

(德國之聲中文網) 「猶大——從蘇聯滾出去!」1958年,帕斯捷爾納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被蘇聯作家協會開除,蘇聯「小粉紅」上街遊行,高呼口號,要求將他驅逐出境。此前,他的小說《日瓦戈醫生》不能在俄國出版,輾轉到義大利面世。

我只是突然想起它來。一個作家因為寫作而被「祖國人民」辱罵,甚至迫害致死,這樣的故事太多了,是專制社會的家常便飯。我至今還記得年輕時坐在午後的陽光中閱讀《日瓦戈醫生》的情形。它緩慢而抒情地講述著人性、愛情與時代,為什麼成為作者的罪行?

我不希望聽見人們為方方的《武漢日記》辯護說,她寫得非常溫和,也肯定了政府抗疫的成就,謳歌了「正能量」。首先,這是對一部文學作品的污辱。其次,這種辯護是無效的。「新中國」的第一起大規模「文字獄」胡風反革命集團案,逮捕、隔離和停職反省兩百多人,清查兩千多人,其間的「罪證」又有多激烈呢,不過是領導和領袖不高興而已。

延伸閱讀:方方:「如果連我都不能容,人人都會害怕」

放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中,我們才不會對方方被圍攻的鬧劇驚詫莫名。也許正如胡錫進在和她的最新爭論中所說,「你被『打倒』了嗎?你不是都好好的嗎?……你總體上應當算是我們社會每一個時期的幸運兒。」他說得沒錯,在這樣的社會,一個作家出版日記被辱罵,而不是被「打倒」,已經算是幸運兒了。這讓人想起香港中聯辦前主任張曉明的名言:「你們能活著,已顯出中央的包容。」

從後殖民批評到「NMSL」

 「五毛」作為一個詞,是網路时代的產物。但是,作為一種職業,則和專制權力一樣久遠。我還記得,1988年張藝謀改編自莫言小說的電影《紅高粱》從柏林捧回了「金熊獎」,很多中國人為之感到驕傲,同時也引發了持續的爭論。這部電影以及張藝謀後來的《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等作品,被認為展示中國的貧窮、落後和蠻荒中的生命掙扎,迎合西方文化中的東方主義審美趣味。「關注社會陰暗面」、「家醜外揚」、「被人利用」等「五毛」話語,在當時已經是被反復嚼過的牙慧了。

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現居德國。圖片來源: imago/epd

但是,「六四」前後的輿論環境,還是有很大的不同。跟現在「遞刀子」、「真是很惡毒了」、「吃飯砸鍋」、「NMSL」、「CNMB」這種粗鄙而功利的表達不一樣,當時主要的批評還是文化理論的討論,或者是披著文化的外衣,所謂後殖民批評理論。

當時的刊物出版和今天的網路生態大不一樣,很多粗話沒有地方罵出來。不過,我們也不能假想今天的中國網路是自由表達的空間。一切盡在官方掌控之中。即便是「五毛話語」,大多也是根據官方發布的底稿照本宣科。

一個顯著的變化是,即便認為「家醜外揚」,當時談論的主體也是中國文化或者中國人。而今天,方方受到攻擊的重點之一,是沒有謳歌政府的抗疫成就。給西方人「遞刀子」的意思,也是讓西方人利用來摸黑中國政府,攻擊專制體制!而在當時,張藝謀、莫言等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戴著反體制的光環而引人注目的。跟這個變化相關的是,此二人後來都成了體制的裝修工。

延伸閱讀:長平觀察:「坦克人」,三十年後的污名化

溫和的批評成了最刺耳的聲音

當時的人們無論如何想不到,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等詩句奠定反體制詩歌英雄的北島,會在三十年之後被年輕人用「NMSL」、「樂色」(意思是垃圾)來攻擊。同樣被鄙視為「樂色」的作家還有嚴歌苓、白先勇、張大春、高行健等等。

北島並沒有直接批評過現政權,只是貼出了一首關於苦難的詩歌。關心民間疾苦從來都被視為中國詩人的高尚人格。「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習近平在2014年的一次講話中,把鄭板橋這首詩解讀為對官員政績的謳歌。不僅如此,關懷民間疾苦也被官方壟斷。文人墨客再來吟誦,要麼就別有用心,要麼就用心良好但是「客觀上還是可能被利用」。

 「 BBC此時播出杜甫的詩作,不知是何用意?杜甫是一個專注於社會陰暗面的詩人,『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就是他寫的。現在其詩作被翻譯成外文,雖然不能怪他,但客觀上還是有可能被利用。」網民寫下的這段話,與其說是諷刺,不如說是現實的寫照。這是模仿胡錫進的慣用邏輯。比如,他在談到方方的《武漢日記》時說,它 「不會是一般的紀實文學交流,它一定會被國際政治捕捉到。很有可能的是,在未來的風浪中,中國人民,包括那些曾經支持了方方的人,將用我們多那麼一分的利益損失來為方方在西方的成名埋單。」

圍攻方方,是因為她的話語還有傳播的空間。那些直接地、激烈地批評政府的人,比如陳秋實、方斌、李澤華、許志永、許章潤和任志強,公眾當他們不存在。 一段網路流傳的話語,說出了這種變化——

在消滅了尖銳的批評之後,溫和的批評就成了最刺耳的聲音,也會被消滅掉;在批評被消滅後,調侃又會無法容忍;在聲音都被消滅了之後,沉默又被視為無聲的反抗;接著就會要求讚美,然後再消滅那些讚美得不起勁的;最後掌聲無法停下來,因為先停止鼓掌的就會先被消滅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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