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之声：请您从经济专家的角度谈谈中美贸易战的现状。

黄卫平：中美贸易纠纷对中国经济来说，预期的影响大于实际的影响。说句白话就是把人心搅得有点散，但实际没有太大影响。就这点税这点事还不够一个二线城市卖地的钱呢，这并不是一个钱的问题。但它把人心搅散了，这是个问题。我最担心的是预期的问题。

德国之声：你所说的人心搅散，是指中国内地的人心吗？

黄卫平：没错，这也正是特朗普的战术。特朗普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从来不守约，让你感觉到对我没法预测。最怕的就是这种不确定性。预期不明朗的时候，人们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这种情况比较麻烦。

德国之声：那您觉得对咱们来说，最麻烦的情况是什么呢？

黄卫平：最麻烦的就是对前面的情况看不清楚，看不清楚的情况下你就无法预料未来的发展。再加上现在有各种说法，使得中国人无法拧成一个拳头。实际中国人如果能拧成一个拳头的话，这点贸易纠纷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这一点可能我和其他经济学家看法不一样。如果你把人心打散了，人们看不清未来，对未来经济增长不报希望，这比什么都可怕。

德国之声：那您觉得这是中国的现状吗？

黄卫平：这是特朗普想达到的目的，我认为他至少达到一部分了。主流媒体没有把这个工作做好。

德国之声：您是说中国的主流媒体吗？

黄卫平：没错，国外的主流媒体也一样。

德国之声：您能具体讲讲主流媒体为什么没把工作做好吗？

黄卫平：因为主流媒体不懂经济，也没有看到他们下功夫去采访方方面面的专家。至于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和部署，我不知道。总之主流媒体没有起到让大家预期很明朗这样一个作用。

德国之声：这是否和特朗普不按常理出牌有关呢？特朗普一套组合拳出手后，咱们的政策制定者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主流媒体也不知道未来的方向。

黄卫平：你前面说的是对的。有了贸易声明，而且你的财政部长已经讲贸易战结束了，但你又突然变卦，我觉得这个时候中国是有点措手不及。谁都没有想到一个总统会拿信用不当回事，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现在中国一着一着的棋都已经准备好了，你放心后边的棋也已经准备好了。而且现在道理也很清楚，不回WTO就没得谈，回到WTO可以谈。中国把这个道理和美国讲清楚了。我感觉，特朗普现在吓唬人，效应已经开始递减了。我身边的中国人都有这样的感觉：第一，这个人怎么这么不靠谱。第二，面对国际上这么不靠谱的事，他们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对应。而特朗普的目标，就是让你摸不透我，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今天说和你谈，明天又不谈了。今天说10%，明天又25%了，这样就把你的预期全搞乱了。特朗普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可以在谈判中占便宜。

德国之声：那您觉得，特朗普接下来会占到便宜吗？

黄卫平：我估计占不到什么大便宜。第一个五百亿出来的时候，我就是，中美贸易这么大差额不可持续，早晚要解决。但现在要搞清楚，原因是什么？ 国际贸易没有强买强卖的，不是我逼着你买，而是你的人来我这儿要买。不是中国人愿意卖低价，中国人更愿意卖高价赚大钱，是你的人不给我高价。国际市场没有强买强卖，是个人就明白这个道理。

但中国有个实际问题，中国是个外汇转运站。没有对美国的贸易顺差，就没有他那些小马仔比如韩国日本对中国销售的零部件。所以实际情况是，中国从美国拿来外汇，转手就给了日本、韩国、台湾，甚至东南亚国家，中国在这个过程中的附加价值并不是太大。因此，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没有太大意义。

德国之声：那您认为，贸易战开始以来，从中国角度来讲，我们的政策制定和对应是行之有效的吗？

黄卫平：我认为，现在已经谈不上有效无效了。现在双方都是通知性的，美国通知你，我要加税了，中国回应，我知道了，你爱加不加。你看现在的声明已经不加评论了。因为我们已经在WTO把美国告了，现在就看WTO什么时候出来解决这个事。如果WTO不出面解决，将来很难说还会出什么事情。如果WTO出面解决，大家再讨论怎么处理，怎么仲裁。像301（报告），98年就仲裁过，美国输了。你这次又是单方面作301，本来有地方去说理，但你偏偏要搞单边。这种做法本身就违背了98年美国作出的承诺。98年美国告欧盟，结果WTO判美国输。当时美国承诺，今后不采取单方面行动，而是去WTO讲道理。你中国输了，你就执行，我输了，我也执行。但你现在不按常理出牌，你说要退出WTO，那就退出去吧。拉米已经说了，让全世界为没有美国的WTO做好准备。

德国之声：在本次贸易战中，中国在政策方面的表现如何呢？

黄卫平：从经贸政策层面上，中国做得没有问题。你五百亿，我也五百亿，你对一千亿征收惩罚性关税，我也分三个档次跟进。

但是，从整体来看，国内应对的应该不算太成功。一件蛮有理的事，被媒体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觉得他们做得成功。比如，美国说中国没有完全落实在WTO做的承诺，其实这些所谓承诺都是美国一个基金会自己编出来的。中国真正的承诺在WTO官网和我们商业部的网站上都挂出来了，但没有人去看。但美国基金会编的那十几条承诺，中国人就信以为真了，而且开始指责中国政府为什么不履行承诺。连WTO总干事拉米都说，中国人在履行承诺方面得分是A+。媒体到底是怎么做工作的，以至于中国人认为是中国违背了承诺。这就让美国达到了想要达到的目的，你说主流媒体笨到了什么程度。

我是干这行的，我确实知道中国做承诺得分绝对是A+。而且只要WTO判中国输，即便是没有道理的，中国也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你比如稀土这个判决，一点没有道理，但咱们还是执行了。汽车拆掉四个轮胎，然后按零部件进中国，完全没有道理，但它就那么判决了，中国也就执行了。所以中国敢讲，我们要维持多边贸易的体制，就是这个道理。

德国之声：有媒体报道说，在中国决策层内部，在如何反制特朗普问题上，意见并不一致，争吵很激烈，您有这方面的信息吗？

黄卫平：这个谈不上是争吵。不光是贸易战的问题，在任何问题上，不同部门看问题的角度都是不一样的。这种角度的不同传到外面去，就有了矛盾长、矛盾短的说法。但我可以跟你说实话，你就看商务部怎么处理就可以了。商务部处理301，已经是第六次了，不是生手了。而且中国在WTO里已经历炼这么多年了，并不是刚刚加入。我觉得商务部现在处理商务矛盾这些人，要比过去老练多了。现在的做法既能表明中国的态度，又能在确保自身利益的同时，保持灵活性。因此，这次商务部的处理办法，应该讲都是比较到位的。

 

黄卫平是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包括世界经济、亚太经济合作和中国改革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