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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法国

客座评论:拒绝极端,营造未来

张伦
2024年7月11日

将来的历史学家回望被称为“选举年”的2024年,会觉得这几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年份。不管是按日程设定的台湾、印度大选,还是突然提前组织的伊朗、英国大选,结果都有令人意外之处。 一方面或许折射着时代正经历重大变迁、政治重组,另一方面也带来某些不确定性的变化,强化或生成了诸多难以预测的影响当下、形塑未来的政治因素。刚刚结束的提前举行的法国的立法大选,乃又构成2024年诸多政治大戏中极具戏剧性,非常重要的一出。

法国大选第一轮结果出炉后,反对“国民阵线”的民众举行抗议活动
法国大选第一轮结果出炉后,反对“国民阵线”的民众举行抗议活动图像来源: Mohamad Salaheldin Abdelg Alsayed /Andalou/picture alliance

(德国之声中文网)如果说英国大选因保守党首相苏纳克在5月22日宣布将于7月4日举行的大选无论是日期还是结果或多或少人们还有些心理准备,那法国的大选则事出突然,完全出乎人们包括观察家的预料。6月9号晚,在欧洲议会选举结束一个小时后,鉴于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在大选中获得超过31. 37% 的选票,而执政党的候选团队只获14.6%左右的选票,不及其一半,马克龙在电视讲话中宣布解散议会,将于6月30号星期日举行议会第一轮,7月7号举行第二轮选举。法国政坛突爆了一颗原子弹,所有人皆措手不及,他所属党的总理,议会主席等事先皆不知情,且在宣布前临时被告知后都对此表示保留也未果。此举立刻引发各方的强烈反弹,包括其阵营内部强烈的不满。 

延伸阅读:马克龙呼吁选民拒绝“极端主义”

迄今为止,我们都还没有详尽充足的理由来解释为何他要做如此的决定,在极右派攻势甚猛,气势正旺的时候,组织此次大选,几乎是为其提供新的攻城略地的机会。历史上,因为欧洲议会选举都是按照各自党团,依其欧洲政策主张进行的选举,并不直接涉及各国内政,因这常常是在总统任期中期举行,有的时候有点中期选举的味道。是人们表达不满的一次机会,故以往,执政的总统所属政党往往在这个选举中成绩不佳,这虽对执政党及总统总有些负面影响,但并不构成改变内政的决定性因素,总统做些适当调整是必要的,却完全不必解散国会。我们知道,自2022年马克龙连任以来,因其没有得到绝对多数(577席位中的289席),只有250席,因此造成他这两年来执政,推动改革上的诸多不便,许多政治纷扰包括其声誉进一步受损也是与此有关。因此,在适当的时机,他解散国会组织大选是可预料的。但此时,内有奥运在即,经济在前两年的较高增长后开始放缓,且因去年的退休制度改革,社会不满累积;外有俄乌战争,巴以冲突及其连带引发的法国内部的种种对待巴以不同立场的纷争,美国大选前景不明,欧洲建设处于一个关键时刻,社会需要某种稳定,心理调适,此时搞一场结果难以确定的大选,那只是一场巨大的冒险。在宣布此决定后两日,他在记者招待会上对此决定做了解释,但显然理由并不让人全然信服:他认为在在欧洲议会选举结果所展现的左右两个极端总计得票将近达一半的情况下 (极右翼的31. 37% 以及另一新起的由埃里克·泽穆尔(Eric Zemmour)领导的极右派小政党的5.47%,极左派“不屈法国”的 9 . 89% ,以及其他更小的极左势力的微弱选票)法国人需要一次选举,借此澄清宣示各自的立场。……这看上去是有其道理,但即便如此也有个时机的问题。两年前在连任的效应下,都没有得到议会多数,如何在经历这两年的执政耗损,尤其是去年推行很不受人欢迎的退休法案后,又能赢得多数人的赞同?如果选民的选择是极右派呢?法国这以“自由平等博爱”为旗帜的国家将怎样在7月底迎接全世界的奥运盛会?如何继续推动欧洲的协调一致,支援乌克兰抗击普京的侵略?——要知道,以玛丽.勒蓬为首的现极右政党一直与克里姆林宫暗通款曲,得其奥援(前些年其政党经费困难的时候,是俄国一银行给与贷款,而这银行迄今已经消失破产),就在前一段俄国“大选”之际,该党的十五位议员还应邀赴俄成为所谓的“国际观察员”,为俄国的“选举”背书。…… 

但既然宪法赋予总统此权力,他已做出决定,各政党便紧急动员,全力以赴,争取打好历史上最短的选战,在6月21号内政部门登记候选人截至前推出各自的候选人。左翼最重要的四种势力,“不屈法国” 、社会党、环保党以及传统的左翼法共,出乎一些人预料地在两三天内整合,在各选区推出单一的共同候选人,确定了共同的竞选纲领。——就这一点来讲,许多人猜测这或许是马克龙的一个失算:因2022年立法选举,为壮大各自力量,左翼组成共同的阵营,但因政见的不同,尤其是因“不屈法国”的某些议员在议场所做的一些违反议事规则的抗议举措,以及“不屈法国”领导人梅郎雄的一些激进的反体制,搞内部清洗不民主的说法及作为,加上该党一些人表现出的反犹主义倾向,社会上对该党及其领导人形象急剧恶化,引发左翼阵营的内部分裂。这种分裂前一段在欧洲大选期间达到顶峰,阵营内部彼此互相批评,攻讦不断,因此,看上去一时很难再组织起统一的阵线。可结果却是,为其各自的利益,当然也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阻击极右派迫在眉睫的掌权势头,这几个左翼政治力量又暂时搁置各自分歧形成竞选阵营,借用1936年几个左翼政党合作取得大选胜利的名称“人民阵线” (Front populaire) ,联合投入了选战。 

而传统的希拉克、萨科齐所属的右派“共和党”,一段时间来,在马克龙的中间派以及极右翼的“国民阵线” 的双方拉扯之下,苦苦支撑,此次能否不就此分裂,席次大减而湮灭,这也将是一场决定性的生死之战。要知道,2017年总统大选马克龙异军突起,共和党推出的候选人败北后,这个传统的右翼第一大党就如左翼的第一大党社会党一样,势力受到极大的削弱,沦为一个中型政党,此次欧洲议会选举,只获得7.25%选票,要在各种夹击中突围,显然不易。因意识形态也因现实政治利益考量早已浮现的某些分歧,在此次大选的压力下,彻底显化。该党分裂,现任主席埃里克·西奥蒂(Eric Ciotti)公开投向“国民阵线”与其结盟,而绝大多数的共和党领导人坚决抵制,推出自己政党候选人参选。 

至于马克龙的中间派,年轻,刚刚上任不到6个月的35岁的总理加布里埃尔·阿塔尔 (Gabriel Attal)并不赞同立刻解散国会,但临危受命,在因这突如其来议会解散造成的信心不足,军心有些涣散,马克龙因此社会负面观感急升等诸多不利的情况下,率军打起选战。因辩才出色,很好地阐述了立场,揭示左右对方的竞选纲领中不内洽,缺乏兑现条件的部分,迅速稳固了军心,再次团聚起基本盘。而“国民阵线”挟欧洲议会选战上前所未有的大胜之势,组织自己的大军全线布局,出击,在各种民调机构不断发布的利好的消息刺激下,由其28岁的网红出身的年轻党主席巴德拉(Jordan Bardella)领导,展现出一种志在必夺的态势。巴德拉甚至不断以候任总理的语气发言,表达其政见,号召选民将其送进总理府。对“国民阵线” 的支持者来讲,这是前所未有的迈向政权的第一步,而对其他政党的支持者来讲,这是维持其支持的政党及其代表的理念的关键一刻。 

第一轮的震撼与第二轮的逆转 

法国的选民猛然意识到这场选举的重要,大批选民踊跃参与,6月30号第一轮选举的投票率达到几十年议会选举未有过的66.71%的高投票率, ——两年前议会选举只有49%点多的投票率。两百多万因各种原因无法在投票日前往投票者,在各地的相关机构排起长龙申请他人代投票的资格。当天选举的结果,“国民阵线”不出所料地获得比其在欧洲议会选举中还要高的33.35% 的得票率,其37 位候选人未经第二轮直接过半当选,在相当大的其他选区都居于领先地位;紧随其后的是得票28.28%的左翼“人民阵线”联盟 ,32位直接当选;马克龙所属的以其政党“ 复兴党“为主体的中间派联盟获取 21.79% 选票,当选2人,共和党获取7.25% 的选票……。 

一时间,各种说法层出不穷,“国民阵线“在许多人眼里已经一脚买进总理府。许多人因此呼吁重建一种“共和国联盟”,不分左右,在第二轮投票时集中票源,封堵打败极右派候选人。许多按照选举法在第一轮中获得注册选民12.5%的票数,得以进入第二轮的候选人,在“国民阵线”候选人也进入第二轮的其所在的选区,纷纷退出第二轮选举,让位给比自己得票高更具胜算的非“国民阵线”的候选人。结果,在7月2号晚第二轮候选人登记截至时,在409个选区形成各种两人对垒,89个选区形成三人竞逐的选举格局。至此,一些政治评论家和稍后出炉的民调都开始指出,“国民阵线”单独过半的机会已经大幅降低。 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有些担心,因为不知第二轮投票时“国民阵线”是否还有更多的潜在选民,此外,选民是否会依据各政党的呼吁,放弃自己中意的无法竞争过“国民阵线”候选人的候选人,将票投到另外一位甚至是自己不喜欢 , 立场相左的非“国民阵线”的他党候选人那里。 

玛丽.勒蓬领导的“国民阵线”在第一轮大选中获得大胜图像来源: Yves Herman/REUTERS

7月7号晚,空前激烈的选战最终结果出炉!让许许多多人感到意外的是,虽然正式假期已经开始,数百万人开始度假,但投票率不降反升,达到67.1%;不仅“国民阵线”及盟友没有拿到绝对多数,其获得席位也远远低于各种民调事先预估的190到220之间的相对多数,甚至跌至第三位,仅获143席。而左翼“人民阵线”获得182席,出乎意料地成为获取最多席位的政治力量,而总统派中间力量竟也跃居第二位,获163席,保全了基本盘的大部,崩塌效应没有发生,也争取到下一步继续施展政治影响的可能。共和党及其盟友也赢得66席,保住了政党生存发展的基础。当晚20点消息一传出,许多地方发出观看球赛胜利般的欢呼,许多人为法国人最终能够放弃彼此的不同,在坚守共和价值上获取一致,共和联盟没有全线瓦解,在阻击极右派上再次发挥作用 而感到庆幸,感动甚至落泪。而“国民阵线”的政治人物与支持者则大失所望,被劈头盖脸浇下一盆冷水,尽管事实上,其席位还是有大幅增长。 

仅仅一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情况出现如此的重大逆转。除了上面提及的政党候选人层面不分左右纷纷出现退选,形成“共和国阵线“以与“国民阵线”对垒发生效果外,说到底是选民的态度起了决定性作用。“国民阵线”真正接近了权力,多数选民对其是否具有能力,且能否在价值上遵循共和国原则的担心开始上升。而一周内一系列事件也具体地刺激到选民这方面的观感及记忆:有“国民阵线”的候选人,竟然被人发现戴着纳粹的军帽拍照炫耀,或曾经因挟持人质被判刑等各种前科,三四十位候选人以往的法西斯主义,种族主义的公开言行被一些公民团体汇总公布,而俄罗斯方面因玛丽.勒蓬第一轮的大胜所难以掩饰的兴奋导致在大选前两天其外交发言人昏头地配上玛丽.勒蓬的照片猪队友式地发帖,希望“法兰西人民赢回主权“(国民阵线胜利),以及”国民阵线“发布关于具有双重国籍的法国人不适合担任重要工作岗位挑动社会分裂的说法,(事实上,在承担某些重要工作岗位时,像所有国家一样,法国都有必要的制度性对相关人士的检查,无需就此专门提出。而国民阵线作为政策提出,显然具有煽动排外的目的。在第一轮之后一场电视辩论中,当涉及此议题时,阿塔尔就直接指出,在巴德拉的”国民议会“欧洲议会工作团队中,就有一位参与机要的具有法俄双重国籍的女士,巴德拉对此要如何解释?巴一时语塞,陷入尴尬,无法自圆其说)……这一切让大部分选民觉得这个政党还是让人不放心,不仅能力不够,暴露出种种”业余“资质,更在政治上对其感到担忧甚至害怕。这些年,“国民阵线”不断地采取各种措施,与很有些法西斯主义的言行(如宣称纳粹的毒气室是历史小事)的玛丽.勒蓬的父亲让.玛丽.勒蓬本人以及其创办的“国民阵线”的前身“民族阵线” 区隔,改名“国民阵线”也是服务此目的。各领导人不断以民主共和价值的捍卫者的形象出现,进行各种论述修正。在这种操作下,该党获得许多收益,其与传统右派的界限在许多人视野里开始模糊,这是其能够成功走到今天获得更多支持的非常关键的一步。显然,第一轮上千万投给“国民阵线“的选民当然大多数不是什么法西斯、极端排外分子,只是因各种不满投给”国民阵线“,但关键时刻,法国的多数选民还是保持了对该党的拒绝。但这些投票给“国民阵线”选民的诉求得不到很好的回应,也很难保下一次,这些拒绝该党的选民中不会有更多的选民转而投给他们,或不再投票阻击。而即便是那些投给“国民阵线”的选民,如果他们不满的一些状况得到改善,许多下次也并不一定会将选票投向“国民阵线”。这里顺便再提及一句“国民阵线”这位极其年轻的领导人巴德拉,他的年轻。清新的形象,极大地帮助了该党改善形象,尤其是在争取年轻选民方面。他只有中学学历,出身一个意大利父母离异的移民家庭,他不断地强调自己生长在郊区,母亲谋生的艰困,却不提父亲是个企业家。他现与一起生活的女友是玛丽.勒蓬姐姐的女儿,而这位姐姐的丈夫,又是玛丽,勒蓬的最重要的顾问——人们信任自己的亲人,这或是人之常情,但我们可以将其做一个观察标准来视之:在现代公共政治领域,只要将自己的亲人拉入政治,赋予权力的时候,往往都是有些不正常的,是政治不良,败坏的肇始或表征。那些左右极端政治势力,往往在这方面有特别的表现。这其中的道理是深刻的,值得注意。 

大背景视角的检视

尽管这次极右派“国民阵线”再次受到阻击,但还是有极其重要的斩获,仅仅7年前的2017年,虽然其整体得票不低,但因这种单一选区制度,在国会只获得7席。然而到2022年马克龙赢得第二任,该党就出人意料地赢得89席(选前民调显示其只可能获得30到40席),两年后则跃升到今天的(包括其盟友)的143席。三,四十年以来,法国的极右势力整体是呈现不断上升的趋势,这其中的内外生成原因是复杂深刻的。从历史上讲,法国就有着一个久远的极右派历史传统。人口的老化,也会催生一些心理上的保守趋向并带来相关的经济与社会问题。这一波全球化带来的经济,社会,政治,文化上的冲击与挑战是巨大的,民族国家的资源分配依旧在其内部框架内进行,但资源的生产却相当大程度上受制外部,政治家所具有的决策空间窄化,但却依旧要面对自己的国民的诉求压力。因移民,经济上的产业转移带来的生活方式,文化及经济收入上产生的那种被剥夺感,让许多人在极右保守的主张中寻找慰藉及希望,那些人口日渐凋敝的外省、乡村、郊区传统的左翼选区,因医疗、教育、公共服务设施的崩塌,治安的恶化,人们的生活日显艰难,支持法共的传统区域一个个相继转变成极右派区域,许多以往是投票支持法共,社会党的中下阶层,蓝领工人转投“国民阵线”,从持那种普世的左派主张转而日渐赞同一种排外的民族主义话语。当然,极左翼的民粹趋向在法国也继续存在,发展,但似乎与极右翼的一方来比,相对较弱,因为,照一些投给国民阵线的选民的话说,“都试过(意为左翼也执政过),就是‘国民阵线’这一套没试过,要试试看”。以各种名义出现的反体制,反资本主义,反全球化,反欧洲建设的左右民粹潮流甚为强大,两者尽管话语不同,但许多逻辑包括欲推出的政策都有类似之处。 

这些当然不仅是法国独有的现象,在整个西方,世界范围都存在。有人说,或许恰恰是因为法国的某些独特性,这种趋势在法国相较其他西方国家右翼甚至是极右翼的发展趋向,只是迟到了数年,十几年而已。新冠大爆发及俄乌战争带来的心理及生活上的冲击是巨大的,此次大选前各种民调显示,人们对购买力下降的问题的关注是第一位的,这是一个多年的问题,但当下显然是与最近几年与疫情及俄乌战争造成的通胀有关。但问题不如此简单,事实上,这些年马克龙执政以来不断推动改革,经济上还是获得相当大的成就,创造了两百五十万以上的就业岗位,现在许多行业与地区依旧缺乏员工,招不到人,三十多年来少见地失业问题不再成为一个竞选议题,大选中甚少提及。法国最近连续多年成为超过英国,德国最吸引外资投资的国家,产业制造回流明显,即便是国民的真实购买力,一些经济统计数据显示,也是有相当的提升的。但那种相对的剥夺感,借通胀的作用,冲淡了这种实际获得的正面感受。更何况移民问题,引发认同上的某种强烈危机感,也是极右派力量大幅跃升的一个重要动能。——此次极右翼领导人不断在各种讲话中声称法国每年接受50万外来的人口。其实,这包括所有进入法国的正式人员包括学生,工作人员;但他们几乎从不提因各种原因离开的人员。据各种统计事实上只有十万最多二十万左右留在法国,且其中包括欧洲各国来法的人员。此外当然还有非法来法的移民也有相当的数量。这些显然需要极其严肃认真地对待,但不是靠民粹式的神奇魔杖一挥就能解决问题。这些年历届政府都在此方面做出相当的努力,但效果在一些人看来不甚理想,这除有遣返移民的巨大成本,移民来源国在遣返方面不配合等原因外,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法国的经济运转的内在需求,几乎是离不开移民的。各种卫生医护人员,餐饮旅游业,清洁,建筑,农业中移民几乎成了重要支柱。这种对移民的排斥与现实的经济运行的需要之间的张力至少眼前是看不到有消除的可能,只能逐步解决,一方面强化必要的控制,社会整合,重塑国家与社会面对移民的某些规范,权威;另一方面,移民也需做出更多的融入主流社会的努力。 

此次大选结果,尽管暂时阻挡了极右派的主政,显示大多数的法国人还是对其主张不认可。但选举结果展示的法国政治光谱的碎片化也是显见的,这种趋势也是世界性的,有深刻的种种原因,限于篇幅暂不展开,只提及一点,这是与那种个体及群体的主体性诉求的强化趋势相连的。这种碎片化构成民主运作的重要挑战。此次大选后,法国政坛三种势力鼎足而立,第五共和国历史上从未出现,且依据宪法一年内不能再解散议会大选。如何形成一个稳定的执政政府,按何种政治纲领执政,这是法国社会以及欧洲,全世界都在密切关注的。从马克龙解散国会那天起,全欧洲就高度关注法国的大选,担心这欧洲建设最重要的发动机在此时停摆,乃至德国总理舒尔茨打破惯例发表意见,担心极右派上台对欧洲的影响。从本月起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被视为立场亲俄并与玛丽·勒蓬交好的匈牙利总理奥尔班,却兴奋搓手不断宣称希望看到一个“从匈牙利到法国乃至特朗普主政的美国的联盟”。7号晚,全欧洲的政治家屏住呼吸,在看到结果那一刻,都暂时松了一口气,但下一步,法国政府能否有效地运作,还是让些人感到担忧。在欧洲其他国家,具有不同立场的政治派别之间的妥协,最终形成一种共治联合政府并不罕见,欧洲议会事实上也多按照这种方式在运作,以某种议案寻找可以合作的伙伴,最终讨论通过。但习惯了朝野、左右政治分野的法国人能否在经历马克龙数年前打破左右,以中派执政带来的新的政治运作与文化冲击后,再很好地回应一个需要更复杂的妥协的政治文化上的革命带来的新挑战,还有待观察,如处理不好,出现僵局或政府不能维持有效的运作与稳定,回到某种类似第四共和时代的政治状况,“国民阵线”接下来入主总理府或爱丽舍宫就是大概率事件。几年来,笔者不断与法国朋友谈及一个可能:极端派在法国的上台。因为这个政治逻辑也甚简单:民主国家的权力是一定会有更迭的,主政者也一定会受到执政的合法性磨损的,不满会累积,人们只会看到未解决的问题,但对解决掉的问题则会相对忽略(如此次大选中的失业问题)。以往的政治逻辑是左右替换,但当一个中派政府执政,虽有利推动一些改革,左右翼却都相对弱化时,其主要反对派就会是左右两极的极端力量,政治更迭替换的动能就可能就由它们提供。也是为此,笔者对当下法国出现的这次极右翼挑战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只是没有预见到来的如此之快,当然这是与一些列政治操作的问题尤其是这次提前解散议会的决定有关。 

延伸阅读——2024大选后:欧洲集体向右转?

但左右极端也并不必然上台执政,避免这种局面的途径,在左右温和两翼重新崛起;最重要的是选民清醒的理性认知与公民素养。中间派主政者也要有远见,适当地推动这种温和左右的重建过程。这其中,政治家们的风格,特质也是有相当的影响的。就马克龙个人的执政风格来讲,他推动的改革有许多是必要的,但他的风格确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以更新民主政治运作为旗帜上台的他,在这方面却乏善可陈。当初为解决“黄马甲“危机展开的各种全国性的民主大讨论,提出过各种国家治理与制度更新的建议,许多后来没了下文。……这是造成这几年一些政治动荡,社会上对他的不满日积的一个重要原因。也许,他的强势,是他的优点,如能承受压力,推动改革,但正如历史上常常悲剧性地展现的那样,这些优点在某些情况下会成为一个优秀人物的缺点,成为导致其失败的原因。这次大选结果可能导致缺乏有效多数组阁,许多评论家认为,马克龙希望借大选造成政治上的明晰,但其实是带来了更大的浑浊不清。法国“世界报“前几日的一篇社论文章称:马克龙匆忙地解散了国会,也解散了自己的政治力量,弱化了自己。 

从现在起,按照第五共和的宪法,因总统不再具有多数,权力会向议会转移,这从长远角度讲,也可能具有正面效果,就是强化议会的重要性,适当弱化总统大权独揽的缺点。在第五共和历史上,已经有过几次总统与总理分属不同政党运作并不差的左右共治。此次,能否有效平稳运行,还需观察。而尽管左派联盟成为最多席次的力量,但许多选民是因要阻挡极右派,并不是同意其纲领,更不是同意其内部的激进一翼领导人梅朗雄的主张。第二轮,左翼议员当选有右翼选民选票的帮助,右翼当选者有左翼选民的支持。左翼纲领的诉求是有社会现实的某些必要,如适当提升最低收入人群无法应付日常生活的收入。但右翼选民对权威,安全的诉求,希望更好地控制移民问题,显然这又不是左翼方案可以解决的。法国社会整体还是中间,右翼居多。如何在这种不同的政治逻辑中寻找到平衡,这将是对包括马克龙在内的法国政治人物的智慧与妥协精神的新考验。 

来自英国的警示

事有凑巧,在法国议会大选结束前三天,英国也举行了大选,保守党遭受世纪性的惨败,而工党赢得惊人的大胜。而仅仅两三年前,保守党前首相约翰逊还宣称保守党会执政到2030年;在2019年,有点法国极左翼领导人梅朗雄味道的工党激进领袖科尔宾领导的工党还承受了百年来最惨重的失败,在其被迫下台后,只经四年的调整,重回中间偏左立场的工党,就在斯塔默领导下获得压倒性的胜利。保守党执政十四年来,并没有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样,靠所谓实施右派的经典政策如减税自动带给英国的经济繁荣,最极端的例证就是短命的40天首相特拉斯的大规模极端减税“袖珍预算案”,几乎造成英国经济崩塌。英国经济状况,人均收入增长这些年普遍低于美,欧国家,人们的健康状况恶化,“脱欧” 造成某种自残带来的后果,迄今让大部分英国人都懊悔不已——那些当初承诺的“脱欧”可能带来的好处迄今也不见踪影,即便是对移民的控制,也多只是更多控制了欧洲的移民,而没有有效地控制来自其他地区的移民。也因此,欧洲其他国家最极端的左右两翼,现在也不再提所谓的“脱欧”,只是设想从内部改变欧盟。 如法国的玛丽.勒蓬与梅朗雄,七年前都是某种法国脱欧的主张者。现在,在付出代价后,英国人以将斯塔默这种不走极端,甚至毫无个性,有些木讷,不说大话的领导人送进唐宁街十号的方式,翻过“脱欧”这一页,对那种极端、华而不实的政客表示拒绝。 

延伸阅读——脱欧一周年:英国人付出的代价值得吗?

八年前,英国脱欧公投次日,笔者应邀写过一篇评论“民主的胜利还是民粹的狂欢?”其中提到我们时代“一方面,是作为个人和集体的主体意识持续的高涨,要求权利的伸张,捍卫权利,因全球化而担心自己的认同受到威胁而强化自己的认同意识。另一方面,因全球化所带来的各种益处,尤其是对经济的促进,又必须与外部世界交流互动,才能保持国家的繁荣和个人可能的发展,这也是人们理性的认知。这构成我们时代最深刻的矛盾之一。任何一个民族或个人都无法自外。欲想获得应有的个人与民族的发展和稳定、自由与繁荣,都必须直面这个问题,努力处理好这样平衡。英国的课题,某种意义上讲形式不同也是其他国家面临的课题。靠拒斥外部世界,封闭自己,从来都不是问题的真正解决之道。最终往往是饮尝苦果,事与愿违”。那次“脱欧”是此波世界范围民粹大潮的一个高峰标志性事件,此次英国大选,是否是其开始有些回落的征兆呢? 

 一年后,2017年6月在一篇评论马克龙刚刚当选总统后举行的那次大胜的立法选举文章中,笔者有过如下的评论“就西方民主国家来讲,在经历几十年一个以权利平等意识深化,权利扩展的色彩相对偏左的时期后,在各种因素的刺激下,一个重新强调国家权威的重要,强化传统文化认同,社会整合的必要、安全至上等偏向右翼价值的右转时代已经形成。但尽管如此,这种右转并不能回避、抵消一些左翼诉求,一些新的有关全球化时代社会公正,某些民族国家范围内新型的社会福利诉求也正在加速浮现。此次法、英大选都从不同侧面给我们展示了这种趋势。如果不能很好地正视这种诉求,很可能在一些事件的激荡刺激下发生向极左或极右的摆动,断丧民主的生命。上世纪的历史殷鉴不远。这是所有民主国家负责任的领袖和公民都必须要特别当心的”。那篇文章的标题为“与时俱进的政治才有未来——法英立法选举述评”。(两文都已收入文集“如何理解当今动荡的世界——大变动,大重组,大博弈”)

时隔多年,今天再来评论法英当下的选举,我们或可另加上一句“ 警惕民粹,不走极端的政治及国家才有未来”,不管这极端是来自左或右哪一端。法国人此次做了拒绝右翼极端的明智的选择,但也不要忘记警惕来自左翼的极端。面对新时代的各种挑战,不断地更新政治文化,创造新的民主政治实践,寻找共识,才能营造未来。 

张伦:长期观察中国问题的政治学者,法国赛尔奇-巴黎大学教授,Agora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历史与未来“网站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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