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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漫游:“我们要去巴黎!”

Chinesischer Journalist Chang Ping
长平
2024年10月5日

火车取消了?在这篇文章中,时事评论作家长平回顾了他的获奖作品《乌坎人,历史的浮雕》(亚洲出版协会2012年度/SOPA2012卓越评论奖)的写作经过。

巴黎卢浮宫一瞥图像来源: Joel Saget/AFP/Getty Images

(德国之声中文网)站在亚琛火车站的门口,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我意识到必须要做一个新的决定。

这是一趟计划已久的行程。当时我和家人住在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的故居"伯尔小屋"(Heinrich Böll House),位于迪伦县(Düren)一个叫朗根博赫(Langenbroich)的村子里。我不知道我们会留在德国,孩子会在此长大成人,但我知道中国已经回不去了,香港入境处仍然没有批准我的工作签证。

当时我是香港一份时政刊物《阳光时务》的创刊主编。我的一些来自中国内地的同事已经获得签证,每天在香港柴湾一栋大厦的办公室里忙碌。我也在那里度过了两个月令人怀念的时光。

此时此刻,在这个大雪飘飞的德国古城,我尤其怀念那些强烈的阳光照耀着的香港的中午,在编辑部所在办公楼附近的餐馆排长队买的午餐。这些被称作工作便当的盒饭,竟然可以做得那么美味。午餐之后,我总是带着kindle到附近一栋大楼的庭院里看一会儿书。几步之外,人潮汹涌,而这里安静得如同世外桃源。我还记得,当时读的是记者张彤禾(Leslie Chan)写的《工厂女孩》(Factory Girls: From Village to City in a Changing China)。

2012年7月1日,香港民主人士举行游行示威活动图像来源: Reuters

入境处拒绝告诉律师的"隐私"

我仍在期待重新回到那些强烈的阳光照耀着的中午,但是负责处理签证事务的香港入境处的回复越来越奇怪。正常的处理流程是四个星期,但是我的申请都快半年了还没有结果。

刚开始,他们要求补充这样那样的材料,代理我申请签证的律师事务所都一一照办。律师得到的最新回复是:申请人的入境记录还在调查及确认,而且已经牵涉到其他部门。律师问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入境处回复说,由于涉及申请人的隐私,不能告知。

好感谢入境处对我的隐私温馨体贴的关照,竟然连律师都不能告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说的大概是内地警方以我并没有参与的"茉莉花革命"为名对我立案调查,同时又以并没有发生的"赴达兰萨拉见达赖喇嘛"为由指控我 "勾结境外势力颠覆国家政权"。

不管怎么说,香港入境处并没有拒绝我的工作签证申请,我和我的同事们都还怀抱着一丝期待。我们希望能够在同样的时间和空间里一起工作,而不是远隔重洋昼夜颠倒联网上班。不过,这也让我提早十年习惯了新冠疫情之后才全球普及的远程工作模式。我会在朗根博赫的第一缕晨曦中视频连线他们的中午时光,也会在旅途中审读记者稿件及撰写每期卷首语"主编的话"。

跟很多短期访问者一样,我也带家人在欧洲做一些旅行。巴黎的朋友张伦盛情邀请我们去他家小住,并精心安排了一周的行程。我也写信给巴黎的其他几位朋友约了见面。

2011年,位于中国南部边远乡村的乌坎村,成为震动全球的舆论焦点。长平撰写的评论文章《乌坎人,历史的浮雕》获得亚洲出版协会2012年度(SOPA2012)卓越评论奖。图像来源: Getty Images/AFP/P.Parks

"乌坎人,历史的浮雕"

两岁的女儿在推车里睡了一觉,此时醒来,正欣喜地看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她高兴地说:"我们要去巴黎!"她并不知道巴黎为何物,但是赶火车意味着出远门,是让她兴奋的事情。

作为一种日常,这趟行程中我也带着要做的工作,而且是一份很重要的任务--撰写《阳光时务》年终特刊的卷首语。几乎无可争议地,编辑部选定了年度人物--乌坎人。

这是2011年。位于中国南部边远乡村的乌坎村,成为震动全球的舆论焦点。村民十数次上访无效之后,终于意识到反对腐败是一个民主问题,提出了自己选举村长的要求。面对武警镇压,村民们誓死抗争,竟然暂时成功了,实现了一人一票的真民主,选出了自己的村长。(参见《长平观察:乌坎结局,谎言背后的真相》)

如同黑夜中的一束强光,乌坎人的抗争如此耀眼,让一些媒体和评论人都感到晕眩。在内地媒体面临高压的情况下,《阳光时务》投入大量的采编力量,深入现场进行了长篇报道,并拍摄了纪录片。

我很抱歉把这篇重要的文章带到路上。我已经为此准备了好几天,阅读了大量的材料,但是一直到今天凌晨,我都没有写出满意的第一句话。乌坎事件太令人激动了。我已经想好了标题,叫"乌坎人,历史的浮雕"。我要写一篇时评。我要尽很大的努力,才不让这篇文字成为一首抒情诗。

时评文章的第一句话

不知道是哪位作家说过,第一个句子为整部小说或者整篇文章定下基调。我深以为然。但是,人家说的是要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艺术作品,时评文章在这里啥也不是。贻笑大方的是,我也经常不自量力地用这个标准来写作时评。

我常常花两天的时间来想一篇时评文章的第一句话,然后用两个小时写完其余的部分--并不是因为我想写这么快,而是这个时候已经到截稿时间了。花了两天时间写出的那句开头语,可能平淡无奇,甚至被编辑抬手就删掉。从时间的分配上,这是很不科学的,但我总是改不掉这个陋习,也纵容它成为拖延的借口。

我们一大早出发,从朗根博赫村打车到迪伦火车站,然后坐火车到达亚琛。按照计划,我们将从亚琛坐快车到布鲁塞尔南站,然后转车前往巴黎北站。这两趟车程有大约四个小时,我可以用来完成这篇文章。我已经有了标题,而且将材料烂熟于胸。我只差写出第一句话,然后就能一气呵成。

长平画像图像来源: Ka Zhang

然而,我没有料到的是,到布鲁塞尔的这趟火车取消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有个公司叫"德铁",有着总是晚点的坏名声,只觉得大雪天出状况情有可原。

也许真的不能怪铁路公司,但是我需要作出一个新的决定。信息处的工作人员给我们更改的路线,是乘坐三趟本地慢车赶往布鲁塞尔南站再转车,或者换乘大巴车直达巴黎--但是大巴车还有没有,或者能否到达,他们也不知道。

风雪交加,拖家带口,我对复杂路线的行程安全没有把握。更重要的是,《阳光时务》编辑部还在等着我的卷首语发排。

我很抱歉地给张伦发了一个信息,取消这趟行程。然后,我把女儿抱出推车,在亚琛火车站门口的雪地里玩了十分钟。在雪地里奔跑,她非常快乐。

最后,我们走进旁边一家麦当劳店。我拿出电脑,打开word文档,写下标题:乌坎人,历史的浮雕。然后写下第一段文字:

乌坎人。乌坎人。

我要尽很大的努力,才不让这篇文字成为一首抒情诗。

乌坎人。乌坎人。

你值得每一个中国人反复称赞,但我并不希望你的名字成为传说。

 

作者长平是中国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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