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之声中文网）看到今年高考全国一卷作文题，我着实吃了一惊。题目给了三段材料，要求根据材料引发的联想和思考写一篇文章。
第一段材料是：“他想要给孩子们唱上一段，可是心里直翻腾，开不了口。”出自老舍的小说《鼓书艺人》。
一个了解老舍的人，未必读过《鼓书艺人》（中文仅有从英文而来的翻译本留存），但是一定知道他在“文革”中（1966年8月24日）于北京太平湖投水自尽。“心里直翻腾，开不了口”，首先联想到的难道不是这个悲惨的结局吗？
第二段材料是一句诗：“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出自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可能的联想：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艾青“失声”将近二十年；“平反复出”之后，在文学上也没有建树。
第三段材料也是一句诗，出自穆旦的《赞美》：“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高考的日期紧随“六四”纪念日，出题人是希望青年学子记住那场唤醒了整个民族的民主运动以及它所遭受的血腥镇压吗？
这样的灵魂已经被消灭殆尽
从包括新华社在内的中国媒体进行的分析和解答看，这个作文题其实是不许联想，也不让思考，它有一个标准答案，那就是统一“联想”到材料的创作时间和背景——抗战——然后统一“思考”民族苦难与民族复兴。
日本侵华当然是民族苦难，所幸中国人和全世界反抗法西斯主义的人民一样，不甘屈辱，奋起抗争，最终取得胜利。这三位作家在此期间写下的文字，也是民族抗争的见证。
不幸的是，抗战胜利之后，中国人迎来的不是和平，而是长达三年的内战。更不幸的是，内战结束之后，中国陷入受苏俄支持的共产专制统治，而且已经长达七十余年，至今未能摆脱。
诚如题目分析家们所说，三段材料表达了作家们的呐喊和抗争，代表民族的灵魂。然而，在中共统治之下，这样的灵魂已经被消灭殆尽。
艾青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从法国回到中国，加入“反动组织”，被国民党指控颠覆政府，判刑入狱。这也属于思想迫害。但是，他在狱中还能写作，并能公开发表。他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就在此间诞生。在今天的中国，请问哪位因“颠覆政权”罪入狱的政治犯可以在国内发表作品？
1941年投奔延安之后，艾青很快卷入“思想斗争”，成为批判王实味的打手。最终，他自己在1957年被开除党籍，发配边疆农场。
穆旦才华横溢，年少成名。1942年，他加入中国缅甸远征军。1949年赴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1953年满腔热情回国“建设新中国”，很快就开始写“检讨”。“文革”开始后，他被打为“历史反革命”，身心遭受摧残。他每天负责打扫图书馆和清理厕所，晚上回家还要写思想汇报。他说：“我自动打扫图书馆甬道及厕所，每早（七时半）提前去半小时。 这劳动对自己身体反而好。”穆旦于1977年去世，年仅58岁。
曾经创作出文学经典《骆驼祥子》的老舍，于1949年从美国回国，积极投身新时代，写了《龙须沟》等歌功颂德的作品，并参加了对俞平伯、胡风、丁玲等作家的政治批判，最后灵魂既失，尊严亦不保。
讽刺的是，新华社转发的试题分析文章说：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灵魂”。这是“低级红高级黑”吗？
并非所有人假装不会“联想和思考”
如此容易的“联想和思考”，出题人为什么就不怕出现“大型翻车现场”呢？
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高考对于思想的钳制，何等轻而易举。出题人非常明白，考生写作文并非自由表达，而是以得分为要旨。因此，他们不会进行真正的“联想和思考”，而是会去猜测出题人想要的答案。
他们写出的作文，肯定不是像材料里体现的，三位作家年轻时那样对现实压迫的呐喊与抗争，而是以空洞的“民族灵魂”填充着当局的爱国宣传。
代表官方意识形态的出题人玩的游戏仍然是：“我们知道他在说谎，他也知道他在说谎，他知道我们知道他在说谎，我们也知道他知道我们知道他在说谎，但是他依然在说谎。”
但是，并非所有人假装不会“联想和思考”。有一位知乎网友（“春愁一片待酒浇”）在这道作文题的讨论中回复道：
“湖里的老舍不说话，农场的艾青想回家，厕所的穆旦笑哈哈。”
不用说，这个回答很快遭到了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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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是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他目前是德国之声专栏作家、中国数字时代执行主编以及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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