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台湾距离废除死刑越来越远吗?
2025年9月23日
(德国之声中文网)死刑存废在台湾一直是高度敏感的争议议题。支持者普遍主张,死刑体现了应报正义、能有效吓阻犯罪,并反应民意;反对者则强调,国家不应剥夺生命权、提醒冤案误判的可能性,并指出吓阻效果缺乏实证。
2024年台湾宪法法庭针对死刑释宪,最终宣告“部分合宪”,同时大幅限缩死刑的适用范圍,也为判死设定了多重门槛。当时有声音认为,这可能意味著台湾会朝“实质废死”的方向前进。
但在释宪数个月之后,台湾政府无预警于今年1月枪决最年轻的死囚黄麟凯。这是台湾相隔5年再次执行死刑,也是总统赖清德任内首次枪决,当时遭到欧盟对外事务部的强烈谴责。
英国人权组织“死刑专案”(The Death Penalty Project)的共同执行董事雷绍尔(Saul Lehrfreund)与挪威科技大学精神卫生系及挪威圣奥拉夫斯大学医院安全、监狱及法医精神科研究与教育中心资深研究员艾波顿(Catherine Appleton)日前访台参与“台湾废除死刑推动联盟”的学术论坛。他们在台北接受DW采訪,谈论台湾废死的近期发展。
废死争议背后的政治?
“如果5年都没有任何(死刑)执行,几乎是突然地枪决某人,对我而言这就是政治宣示:我们要让大众知道我们支持死刑。”挪威学者艾波顿向DW表示:“或许这次执行,跟想要展现强大国家的政治姿态有关。但强大是指什么?(死刑)肯定不是民主价值。”
目前全球有超过140个国家在法律上已经废死、或在实务上超过十年未执行死刑。台湾、美国、日本是少数仍有死刑的民主政体。
陈水扁执政时期,台湾法务部曾经提出“逐步废除死刑”政策,但在反弹声浪之下未能推动落实。根据统计,此后历任总统的死刑执行情况,马英九任内33件最多,陈水扁任内32件,蔡英文任内只有2件。
黄麟凯遭枪决后,台湾行政院长卓荣泰在立法院接受质询时曾表示,法务部非常谨慎,“前阵子也因为整个法律完备,有执行了一人,证明台湾并不是一个废死社会,法律上是在合宪的范圍中,只要完备法律,对于经过法院判决,政府会予以执行。”
艾波顿认为,对于像台湾这样的民主国家而言,走向废死是一条必然之路。从宪法原则看,国家不应夺取生命,“若是‘以命偿命’,那就不是在支持法治,而是在支持私刑式报复。”
英国人权专家雷绍尔也提出类似的看法。他向DW表示,该次死刑执行严重伤害了台湾的国际声誉,也指出了一个根本问题——死刑究竟是法律问题,还是政治问题?
“为什么是那个人?为什么是那个时间点?背后的理性思考是什么?这看起来非常随机与政治化。”
雷绍尔进一步表示,2024年台湾的死刑释宪案,他曾与国家人权委员会密切合作,向法庭提供详细的法律论证与专家证据。“第一份专家意见清楚指出,台湾死刑的适用具有任意性、带有随机性,与法治原则不符。第二份证据则指出,死刑不具高于其他刑罚的吓阻效果。这是由哥伦比亚大学世界级学者提交的报告,以台湾的犯罪与杀人统计、判死与执行数据分析,发现犯罪率与刑罚间毫无相关。因此就证据而言,死刑对犯罪的发生没有产生影响。”
雷绍尔称,他对去年释宪的结果“感到失望”,今年初的枪决更证明台湾政府在死刑问题上缺乏有原则的领导。以“8成民众支持死刑”作为搁置改革的理由,“不可接受”。他强调:“人权是用来保护少数、弱势与不受欢迎者。若法律只是民意的投射,那就不是法治了。”
谁决定废不废死?
台湾多次民调显示,约有8成民众反对废除死刑。每当社会出现重大刑案,或者影视作品触碰有关议题,也可以普遍看见支持“死刑即正义”的社会言论。
雷绍尔认为,死刑并非单纯“支持”或“反对”的黑白之争,而是更复杂的“灰色”议题:“我们做过很多调查,如果今天我在台湾只问‘你支持死刑吗?’多数人会回答‘支持’。但如果我追问‘你有多强烈支持死刑?’我们知道(因为我们在台湾做过调查)大概只有30%的人会说‘我强烈支持’。......再问第三题:‘如果政府政策是废除死刑,你是否可以接受?’你会发现,那70%~80%‘不那么强烈’支持的人,其实可以接受政府废死。”
他指出,全球已经废死或暂停执行死刑的国家中,“没有任何一个是因为民意支持而废死,或民众要求才废死”。政府必须负起开启公共对话的责任,但台湾两大政党似乎都没有将对话往前推动。
“我们在台湾做调查时问过:‘如果可能枪决到无辜者,你还会支持死刑吗?’支持度降到只有6%。所以一开始说台湾有8成民意支持死刑,表面、抽象地看,或许是真的;但在现实、具体条件下,并非如此。因此,政府说‘不能废死,因为民众支持死刑’其实并不正确;这不是好的领导,也不是好的治理。”他说。
被害者家属的“正义”?
台湾“犯罪被害人保护协会”2024年曾提出资料主张,根据该协会所做的问卷调查,超过96%的被害人家属反对废死,呼吁重视被害者家属的心声。
该协会的代表律师陈淑贞当时表示,欧盟经过了53年才在2003年废死,期间经历社会沟通,并有详细的配套措施。台湾虽然有废死声音,但推动至今,不只反对比例仍高,也没有配套措施,废死就像“天边彩虹”。
雷绍尔认为,被害者家属的“正义”是重要议题,但创伤疗愈并非来自于死刑。他指,许多主张保留死刑的国家,往往会以“我们需要用死刑来安抚被害者家属”为理由,但他对这样的论点感到困惑。
“全球85%的国家没有在执行死刑。台湾或日本的立法者是在暗示,这85%的国家都错了吗?难道说那85%的国家并不尊重被害者家属的观点?”他强调,死刑没办法疗愈,反而令共同受害者——也就是受害者家属——再次受创。
根据“死刑专案”9月发布的最新报告,雷绍尔指出,该研究以美国的共同受害者为访谈对象,发现案发当下他们非常愤怒、情绪激动、渴望报复,多数人支持死刑;但到了进行访谈时,没有任何一位仍然支持死刑,“一个都没有,因为死刑只会让他们感受到更深的伤害。”
他解释,在保留死刑的国家,似乎官方给的唯一答案就是执行死刑与报复,但这并不是解方。他以台湾为例说明:“目前36名死囚在死牢的平均时间是13年,有人超过20年。这整段期间,因为刑罚并未执行,共同受害者也得不到‘解脱’(closure),结果死刑让他们不断被重创——他们因为案件一次次回到法院,脑中、思绪、心理一直被这件事占据:‘这就是伤害他们至亲的人吗?’没有结束,死刑也不允许结束,不允许疗愈或以某种方式继续人生的可能。它只会让伤口一直存在。”
无期徒刑是替代方案吗?
艾波顿是专门研究“最高刑罚”的学者,她向DW表示,当台湾谈论废除死刑时,也必须同时谈论配套措施。盡管不得假释的无期徒刑(LWOP)经常被纳入讨论,但她认为这不啻是“另一种死刑”。
“我做过全球无期徒刑的调查,看看有哪些替代性的最高刑罚。你可能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无期徒刑——包括不得假释或可以假释——就是替代选择。但有些国家既没有无期徒刑,也没有死刑,而是固定期刑。例如葡萄牙,最高刑期是25年,之后就会释放。他们的社会并没有崩溃。”
艾波顿举例2015年的高雄监狱狭持事件,并称不得假释的无期徒刑可能使囚犯失去希望,陷入“无所畏惧”的状态。
2015年,高雄发生台湾狱政史上首次的狱政干部被挟持事件。6名囚犯狭持典狱长等狱方人员作为人质,最终越狱失败6人举枪自尽,人质平安脱险。
艾波顿强调,可假释的无期徒刑制度,并不代表囚犯一定会被释放,只是作为宪法保障人性尊严的国家,必须能在某个时间点重新审视囚犯是否可以释放、是否可以重返社会,或者需要继续关押。
她并以美国和德国为例说明,全球80%、不得假释无期徒刑的受刑人都在美国,结果美国监狱彷佛高龄疗养院,狱政问题严重、经济负担沉重,许多受刑人宁可被判死刑;在德国,被判处无期徒刑的谋杀犯,在服刑满15年之后,可以向法庭申请假释,但可假释的无期徒刑并没有削弱德国的民主或让德国变成一个“弱国”。
“若政治人物只是迎合他们以为的‘民意’,那么‘民意’是谁?民众掌握多少资讯?又是否谘询过专家呢?”她说。
国际要求台湾废死的压力
台湾被誉为亚洲自由民主的灯塔,盡管并非联合国成员,但仍于2009年马英九执政时期,于立法院通过联合国人权《两公约》,其中的《公民与政治权利国际公约》(ICCPR)即呼吁废死。
雷绍尔表示,台湾是年轻而蓬勃的民主政体,在许多面向都非常进步——例如同性婚姻、言论自由等,但在死刑议题却站在对立面。
“(台湾)与中国的对比在很多面向都很鲜明,唯独死刑这点却相同。站在外部的角度,台湾若希望与周边国家有所区别,废除死刑将是非常有力的宣示:即便是犯过错的人,我们仍尊重每个人的生命权。这将会向世界清楚表明,台湾在国际秩序中的定位。”
艾波顿也认同这样的观点。她称:“如果台湾正站在十字路口,就需要正视自身作为民主政体的定位,并坚定追求民主道路。想跟中国做出区别?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应该拥抱民主价值,不能保留死刑制度。”
根据大赦国际最新的全球死刑年度报告,中国目前仍然是世界上执行死刑最多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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