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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不肯靠岸的红帆船

转载或引用务请标明“德国之声”<br>本站网址:www.dw-world.de/chinese2004年7月2日

从《今天》诗刊到今天的诗坛,多少振聋发聩的声音,是来自同一个名字-北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他看到“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但是冬日的海岸,漫长而又漫长。他是一只漂泊的红帆船,不是渴望燃烧,只求静静地航行。

“如果大地早已冰封/就让我们面对着暖流/走向海”图像来源: AP

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

15年前,还是在初中时代,与后座男生互换书籍,拿到一本薄薄的诗集。书页已很残破,文字却如冰川纪的冰凌,锐利而凛冽,刺透到心里去。

写诗的正是北岛。岁月催人老,刹那芳华,他却仿佛一直活在“今天”,并且坚定地对“明天”说“不”!对于世界他自有自己的“回答”,那便是:“我-不-相-信!”

原本是素昧平生的读作者关系,也从未期盼相见,间或只在海外刊物上见到模糊的相片:他似乎总是背着包,一张风尘仆仆的脸,拒绝融入身后的背景里去。在纽约,在布拉格,在巴黎……他只是一个漂泊的过客,而中文是他唯一的行李。

倏忽一日,看到北岛朗诵会启事,方知他行履已至波恩,而主持人则是德国著名的汉学教授、他的诗作译者顾彬。

当然不能错过这个采访机会。在语言文学楼古色古香的会客厅里,他与顾彬同时出现,米色的衫裤、米色的皮鞋,中性的色调更衬得人淡如水。如同作诗,他讲话也是惜言如金,也许已在长期流浪中磨砺了放逐的心,也许习惯只在孤独的黑暗里梳理思绪。

我问他:“常年生活在海外,如何维护与读者的关系?”他涩涩地一笑:“现在还有人读我的诗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曾经吟诵这一警句的年轻人早已放下沉重的思考,在新时代的浪潮里轻装前进。可是,他们也许并没有失去记忆,他们仍然在迷途中寻找“生命的湖”。

自“回答”开始,北岛在华语诗坛里自创一个崭新的频道。这首具有代表意义的诗作最早发表于1979年,是十年浩劫之后,发自禁锢“铁屋子”里的第一声心灵回响。但据北岛自己陈述,包括“回答”在内的一些早期创作远远早于发表时间。

八十年代中期,中国文坛告别冰封雪冻的季节,如同顾城、舒婷,北岛被视为“朦胧诗派”掌门人,但他讨厌这种强加的称号。即便身处相对宽松的环境,北岛依然无法远离某种危机感。自由象撕碎的纸屑,而生活,是一张网。

碰杯,梦碎的声音

算是为朗诵会揭幕,顾彬开启一瓶北京“二锅头”,向北岛敬酒,并问:“最后一次喝二锅头是在什么时候?”“并不太久,去年父亲病危,我回北京探望他,那是我出国13年后第一次回北京。”

回家,回到地域之家、精神之家,然而“归程总比迷途长,重逢总比告别少”。在新诗“黑色地图”中,黑色是遮蔽,地图是揭示,“穿过黑色地图,如风暴领你起飞”,只是,回家,真得可能吗?

在另一首诗作“时间的玫瑰”中,北岛又一次提及“风暴”,顾彬不禁问道:“你似乎很喜欢风暴这个字眼,为什么这样?”北岛不以为然,“诗人用词总会有一定的个人倾向性。”“风暴比较能够代表你?”沉吟片刻,“并不能这样说。”

朗诵“路歌”之前,顾彬又有问题:“为什么在你的诗中,人是麻木的,而狗却不是?”“因为人与人相遇,省略了问候,而狗却很热情――他们狂吠不已。”

北岛与顾彬,并非只是作者与译者的关系,他们更在字里行间理解对方,照映自己。三年前,北岛就曾应顾彬之邀,来波恩举办诗歌朗诵会,“是的,昨天”,一切犹在眼前。

顾彬说:“我还记得那天你没有穿合适的衣服,你的外套太薄。”北岛点头。“那天是一个中国人的生日,会后他请你去中餐馆吃饭。”再点头。“你吃的是面条,但没有吃完;还喝了啤酒,但也没有喝光。”完全正确。这正是北岛给顾彬的印象:“一个形影单薄的人,他穿的是薄衣,吃的是薄面,喝的是薄酒。”

但是北岛并非没有改变。顾彬说:“巴赫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从前如此,现在也是这样。我听你说过,巴赫与你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的音乐太冷。可是在你近年的作品里,却屡次提到巴赫。你改变了看法吗?”

北岛微微一笑:“我确实越来越喜欢巴赫,大概与年龄有关吧。以前我只推崇柴可夫斯基、贝多芬,但巴赫让我找到了宁静。”

从诗到文,从跳跃到流淌

读北岛的诗,就象在一架巨大的钢琴上走路,每一步都会发出声音。从贝多芬到巴赫,从激越到平和,生命的轨迹反映在旋律的变化之中。更为甚者,他开始尝试作文。北岛说:“写散文是我在诗歌与小说之间的一种妥协。”其实也是在“自我”与“外部世界”之间的一种妥协。

德国华人期刊《莱茵通信》曾刊载他的《巴黎故事》,文章最后写道:“鸽子有鸽子的视野,它们总是俯视巴黎的屋顶;狗有狗的视野,它们看得最多的是铺路石和行走中的脚;蚊子有蚊子的视野,它们破窗而入,深入人类生活的内部,直到尝到血的滋味。”

北岛便是如此用他诗人的笔锋,一字一句敲打到灵魂内部。文字简洁如洗,意象却极丰厚。基调或许是冷的,但间或有碎钻的光芒,那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华丽。

由于时间有限,昨日朗诵会上只选读了《艾伦·金斯堡》片断,摘自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蓝房子》。身为美国“垮掉一代”之父,艾伦全身上下的行头都是二手货,只有诗歌是一手的。他不合时宜,“凡是跟当局过不去的、惊世骇俗的、长反骨的,还有鼻青脸肿的,统统都是他的朋友,恐怕这就是他十五年前往北京跟我秘密会面的主要原因。”

北岛注意到艾伦的眼睛里有一种真正的疯狂,“他眼球突起,且不在同一水平上。他用一只眼看你,用另一只眼想心事。”说来他和艾伦南辕北辙,性格相反,诗歌上志趣也不同,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们的友谊。他佩服的是他对权力不妥协和戏谑的态度。这五十年来,“他就像个过河的卒子,单枪匹马地和严阵以待的王作战,这残局持续了五十年,而对峙本身就是胜利”。

可是,艾伦死了。在美国笔会的捐款晚宴上,“我感到那么孤独,不认识什么人,也不想认识什么人。我在人群中寻找艾伦。”

北岛的嗓音至此低回,朗诵似还余音绕梁。用的自然不是从前的“革命读法”。(即“把杀鸡宰羊的声音与触电的感觉混在一起”。)

告别之前,我问北岛对未来有何打算和想望,他说:“生活和写作都是不可预测的”。这种不确定性保证了梦想的空间,而一切的诗艺及诗情,无异是对现实之梦的说明。

(亚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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