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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住嘴或迈开腿?言论审查下的中国脱口秀

孙珑珣
2023年5月26日

中国脱口秀圈近日因“作风优良,能打胜仗”引起热议,有网友戏称,中国言论审查太苛刻,想搞脱口秀“要么管住嘴,要么迈开腿(润至自由世界)”。脱口秀演员们如何看待不断收紧的审查红线?脱口秀在两岸又有何差异?DW访问了4位曾在两岸演出的脱口秀演员,请他们将“脱口秀在中国”的包袱一一抖开。

一位名叫Yang Mei的女性脱口秀演员2020年在北京演出,图为资料照、与本文内容无直接关联
一位名叫Yang Mei的女性脱口秀演员2020年在北京演出(图为资料照,与本文内容无直接关联)图像来源: GREG BAKER/AFP/Getty Images

(德国之声中文网)台湾脱口秀演员东区德曾于2018至2019年与中国“麻花喜剧”签约、常驻北京演出。他在House事件爆发后登入微信,却发现他所加入的众多脱口秀群组都对此讳莫如深。

 “脱口秀群这么多喔,没半个人讨论这事。”现年40岁的东区德告诉DW,他个人对中国政府的做法并不意外,令他惊讶的是House竟然在北京脱稿演出。

“这个圈的潜规则就是这样,这些(敏感的)东西都不能讲。”东区德说,他在中国时,演出逐字稿就须经当局审批、通过才能上台,House提交的稿件里若涉及军方,根本不可能通过,且在“天子脚下的北京”搞脱口秀的演员和观众,都是自我审查最严重的。

他说:“你看池子连在北美讲(清零段子)都会出事了,何况他在北京讲。北美那么远唉!北京在天子脚下,那一定是最敏感的地方”,“所以我也不晓得为什么House敢在北京脱稿,真的很有种”。

另一位在两岸均有表演经验的脱口秀演员A,则对此表达了不同的看法。他说,这次事件爆发后,其实中国有不少业界人士都在微信朋友圈等空间发文声援,其中咖位比较大的发文后,整个小红书、微博号就“不见了”,咖位比较小的则相对肆无忌惮,“因为觉得言论审查管不到他”。

A进一步补充,对于House这次所触及的敏感议题、或是腥膻色等“特殊题材”,中国有一派脱口秀演员很是不以为然,认为靠这种猎奇题材才能逗笑观众是哗众取宠、有失水准,“但他对此有负面情绪是一回事,他也不喜欢头上悬著一个仲裁者⋯⋯大家会觉得,我们平常互骂傻逼、我说你没水准,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但今天有一个大法官(指中国当局)是另一件事”。

盡管中国脱口秀圈对此事的惩处不甚认同,中国演员们似乎对“笑果出事”并不意外。A坦言,脱口秀行业近年在中国窜起太快,笑果文化又是其中一枝独秀、最树大招风的公司,“在这之前就基本已经被(中国政府)盯上了”。

他举之前陆续遭中国当局打击的教培、直播、移动支付等行业为例,若有一个行业在中国飞速发展,“那个行业的领头公司,基本上就要先跪在地上歇歇、流血流个3年”,脱口秀在中国火了好几年,已迈入渐无新意的窘境,又出现收入极高的明星和公司,“大家都知道总有一天主管机关会想要查这个事的,今天如果不是因为House,可能也会因为下一个人”,House只是“刚好踩在了高压在线”,引此成了当局杀鸡儆猴的范例。

中国特色脱口秀——“管住嘴”的艺术

至于所谓的“高压线”,A根据他手上的一份“官方规章”告诉DW,中国当局列了十大脱口秀演员不可触及的敏感题材,如“不可反对宪法基本原则”、“不可煽动民族或宗教仇恨、歧视”、“不可危害社会稳定、公序良俗”等,多是近年在网络、人工智能等领域也被政府控管的“经典内容”,而 House 的情况正是违反了“不可危害国家统一、主权及领土完整,伤害国家荣誉利益”这一条。

脱口秀今年在中国大火,图为2022年在重庆市政府举办的脱口秀演出图像来源: Wang Quanchao/Xinhua News Agency/picture alliance

曾在上海讲过英语脱口秀的28岁外籍演员B则告诉DW,大约7、8年前,他刚开始在中国做脱口秀的时候,就知道不能议论政府和“3个T——台湾(Taiwan)、西藏(Tibet)、天安门广场(Tiananmen Square)”等敏感题材,但现在这些红线“已经变得太多了,他们(中国当局)不断加长被认为是不当内容的题材清单……只要你碰到这些题材,他们就能以此为藉口封杀你。”

B解释,在上海若是讲开放麦(open mic,不论业余或专业喜剧演员均可上台练功的轻松场合)等不售票的免费演出,或是观众在约30至40人左右的小型场次,并不需要事前经文旅局审批;但若是讲商演或100位以上观众的大型场次,就需要在演出前约一个月提交段子的逐字稿,以及一支不带感情的读稿影片。

“他们(文旅局)如果人力够的话,会派人去坐在现场观众里,对著你交的稿子一字一句确认你没有脱稿。你要是脱稿、或说出任何冒犯(政府)的话,就是至少2万起跳的罚款。”东区德说,有时这些官方人员还会带著录影机在观众席后方,全程录影。

综合几位受访者提供的资讯,中国各城市审批所需的时间不尽相同,有的甚至长达半年,因此很多脱口秀演员表演的都是近则1年前、远则3年前就开始重复利用的段子。此外,受访者们表示,脱口秀产业近年在中国发展很快、俱乐部太多了,主管机关其实无力场场都派员监督,但演员们除会自我审查外,若是不慎谈及敏感议题,下台后也会被俱乐部主理人或同业提醒。

东区德说,不论演出大小、是否售票、是否需要事前审批,演员都会避免谈到敏感言论:“只要有一个观众是小粉红,他有意见、主动向当局举报了,除了你这个演员遭殃以外”,俱乐部、主办单位、场地方都会遭殃,因此中国脱口秀圈有一种“别干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情”、“严以律己,自律律人”的潜在共识。

A也称,“因为上面有个大家长会管”,所以包含他自己在内的演员,多半抱著“不要做一些会被抓的事”的乖宝宝心态,会约束自己“就专心做表演”;但也有少数叛逆的演员自认肩负“言论自由斗士”的责任,会有意识地挑战这些红线,认为“就是要在这个(底线)上蹦迪,我才是一个我认为的脱口秀演员”。A因此推断,House 此次出事的8个字并非脱口而出,“我觉得就是(House)自己想要去挑战(底线)”。

绑著红线跳舞的演员

东区德表示,在“有关当局的政策、政治、敏感时事,肯定是不能碰”的情况下,其实在中国做脱口秀的题材十分受限,只能围绕著“生活观察、感情等一般民众有共鸣的题材”,尽力做无米之炊。东区德说,中国的喜剧演员在有限的范圍内“还是玩出了花”,令他十分佩服:“他们(中国演员)可能很习惯了,但我们(台湾演员)已经习惯更自由了,所以对我来说就很痛苦。”

另一位同样在上海讲过英语脱口秀的演员C也表示,中国的言论审查对他的表演影响甚巨,“因为我自己的笑话都是在讲政治,而且严重几百倍”。他说,即使在上海讲尺度相对宽松、不售票的英语脱口秀,题材也备受局限,“大家都在讲这些情情爱爱啊、Tinder(交友软件)、date(约会)什么的”,但他的笑话基本上“除了政治就是性”,因此他在中国演出很是绑手绑脚:“我可能要自我审查很多内容,但我有很多punch line(关键笑点句)都是政治内容,我全部去掉,它的好笑程度大概就减了60%。”

C透露,他曾将一支谈及政治的演出片段放到网络上,本想著“在边缘游走而已,应该没有踩到那条线吧”,却招来许多网民的谩骂、甚至收到死亡威胁;House的出事更让已经不在中国演出的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段子,有些内容他以后“不会再讲了。”

同样曾在上海做英语脱口秀的B则深切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外籍演员,在舞台上有更多掣肘之处。B回忆,他第一次感受到文旅局开始打压脱口秀,是2020年中国知名脱口秀演员卡姆因吸食大麻被判刑之后。当时,即使B的段子都围绕著他对中国的喜爱、并未抨击中国政府,仍一度被许多俱乐部暂停登台,只能转入地下、做小型演出:“中国政府不喜欢有个外国人站在台上、握著麦克风对一群中国人讲话,他们会觉得我是要宣扬反中共的思想”。

时序推进到2021、2022年,对外国演员的限制松绑,B逐渐可以回到大型舞台,乍看之下,英语脱口秀也在中国发展得还不错,但他的心头总是悬著一份担忧。他说,因为脱口秀是源自西方的表演形式,很不受中国当局待见,谁也不知道这个产业何时会被完全封禁。而中国永无止境、越发收紧的审查,也令他十分担忧仍在当地演出的同业的处境:“你如果是个喜剧演员,站上台想讲个脱口秀、度过一段欢乐时光,但有一个中共派来的蠢蛋在台下,随时等著挑你刺、把你拉下台⋯⋯未来几个月会是多么不舒服的情景,你也永远不会知道触发下一场打压、甚至全面封杀的会是什么(题材)。”

“每个脱口秀演员都知道不要提天安门、不要提台湾,但不能讲的题材列都列不完,你到底还有什么(题材)能写?还有什么是能开玩笑的?作为一个喜剧演员,你的第一要务应该是考虑‘这个题材会好笑吗?’,而不是‘这个题材会不会把我送进大牢、或毁掉我的事业’。”B说,中国缺乏“言论自由”已不是新闻,如今连“表达自由”都失去,中国脱口秀的发展前景令他十分悲观。

以政治梗见长的C也表示,脱口秀作为“冒犯的艺术”仍能在言论审查严苛的中国崛起,就是因为中国观众“有这个需求”,如今山雨欲来、这个艺术形式眼看著就要被打压,令他觉得“唯一限制中国的,就是中国自己”。C说,中国人多、艺术工作者也多,明明有那么多的创意,但“现在不只是官方要审查你,你怕被举报所以你要自我审查,又要相互审查,就跟文革一样”,创意、脱口秀没有生存的空间。笑果出事后几天,中国多地也临时取消海外艺术家的演出。此事在C看来就是一个“文化娱乐产业越收越紧”的风向标,未来恐怕也将在中国艺文圈,引发广泛的寒蝉效应。

脱口秀是一种“冒犯的艺术”。图为2020年在北京演出的中国脱口秀演员Qiqi图像来源: GREG BAKER/AFP/Getty Images

脱口秀“迈开腿”是何模样?

4位在两岸都有表演经验的受访者表示,两岸脱口秀圈的差异可概归为两大点——经济规模和题材。

东区德与另2位在中国接过商演的演员表示,中国的市场吞吐量、资金规模较大,足以支撑整个脱口秀、甚至即兴剧等其他周边戏剧产业在过去几年内迅速崛起。过去10年内,中国各大城市的脱口秀俱乐部如雨后春笋般爆发式成长,即使已有大量创作者趋之若鹜、投入做脱口秀演员,整个产业的需求仍远大于供给,即使是三四线的演员,“一个月能也接十几场商演”,对很多不求成为巨星或富翁的演员来说,能有讲脱口秀这样一份全职维生、社会好感度也相对高的职业,已经十分足够。

相较之下,台湾的脱口秀产业仍在发展中,除了1、2位当红明星演员外,很少有能以此为全职的演员。平时在社会上,演员若亮出“兼职脱口秀从业者”的身份,也许会因为“有一个特别的兴趣”而获得“这个人很酷”的赞赏,但演员若辞去正职、全心投入脱口秀创作,则往往会收到“你的生活维持得下去吗?”的担忧目光。

两岸脱口秀发展规模、文化环境大不同(资料照)图像来源: KLJ /Design Pics/IMAGO

 

题材方面,除了文化差异让一些笑点无法在两岸共用之外,所有受访者都表示,在中国和台湾讲脱口秀的一大不同之处,就是“选材的背后考量”。

东区德表示,“台湾真的是超级自由,你爱讲啥都行”,不会有敏感红线需要考虑,但这并不代表他在台湾讲脱口秀就能毫无顾忌。他说,喜剧演员对于“观众缘”、“观众认同”还是有某种程度上的追求,因此他在选材时,会避免揶揄“防疫政策”、“名人自杀”等可能引起观众反感的话题,或是在筛选要放上网的演出片段时,舍弃某些争议、劲爆的话题,将笑点留在现场就好。

东区德说,台湾演员有这样的考量,也许也可以被视为一种自我审查,但“台湾的自我审查机制不在于什么话题不能讲,而在于什么东西会过度政治不正确、观众无法接受”,美国社会现在也盛行“取消文化”(网友因公众人物所言不符合自己所认同的政治正确,而在社群上对其抵制的网络放逐行为),这是所有自由世界的演员都会考量的。但他也补充,演员在中国没有自我审查好的后果,绝对比在台湾严重。

他说:“中国演员被封杀,就是真的完全没有俱乐部找你,你完全在这个圈子混不下去、就得去别的地方干活了。”外籍演员B则表示,在西方的取消文化之下,“如果你发了一则(冒犯人)的推特,可能会掉几个粉,但你不会因此被关进大牢、被夺走财产。

此外,两位曾在上海演出过英语脱口秀的演员都表示,他们在台湾表演的自我审查动机倒与观众缘无关,唯一的考量点只在于“这个笑话能把台下的观众逗笑吗?”。他们分别告诉DW,他们在台湾经常会视现场观众组成,去机动性地调整段子——如果现场以“讲英语的外国观众”为主,他们就会使用“脏一点”、较为挑战尺度的语言,甚至融入一些调侃台湾的笑点;若台下多是讲台湾、亚洲面孔为主,他们则倾向走“阖家欢”路线,也会预期“若调侃台湾可能会有观众觉得被冒犯”。整体而言,在台湾演出时,更像是他们的段子作为商品进入自由市场,一切以“市场价值”、“段子效果”去考量,而不需要思考敏感红线因素。

C告诉DW,“笑”是衝破所有規范、既定价值的本能行为,脱口秀藉“不断地冒犯”引出“笑”的喜剧,正是它与其他艺术、娱乐形式的不同之处,“就像摇滚或庞克乐,它就是一个很叛逆的东西,你不可能去塑造一个在中共领导下的摇滚乐”。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A、B、C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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