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之声中文网）中国网民的困境是：遇到重大事件，往往呼吁高层重视，成立专案调查组；然而，一旦高层重视了，专案调查组成立了，他们得到的回应并不是真相，而是被要求闭嘴。

江苏徐州丰县"铁链女"事件，是继新冠疫情吹哨人李文亮医生病逝之后，中国民间舆论又一场悲痛、愤怒和抗议的热潮。一个偶然被曝光的底层女性的惨痛遭遇，掀开了被"盛世中国"叙事掩盖的社会现实，以及造成这个现实的社会结构。她的遭遇并不是偶然，大量和她一样被歧视、被拐卖、被凌辱的女人的遭遇并不是偶然。

最初，人们发现一个精神失常女子生下八个孩子，并被用铁链锁在凌乱肮脏的破屋里，异常震惊和愤怒。接下来，官方前后矛盾、漏洞百出的四则通告，让人怀疑真相更加惨烈。跟以往发生的华南虎照片事件、温州动车事故、雷阳案等众多公共事件一样，网民们纷纷充当起福尔摩斯。根据最新获取的信息分析，这个先后被叫做"杨某侠"、"李莹"和"小梅花"的女人，甚至可能不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那些名字，各自代表着一个女人和她的家庭的悲剧。而这个"铁链女"是谁，经历了什么，为什么精神失常，那八个孩子是谁所生，都还是未解之谜。

江苏省调查组干了些什么？

丰县调查组敷衍塞责，徐州调查组疑点重重……2月17日，在新华社的带领下，对此事件一直沉默的全国数十家媒体宣布，江苏省委省政府决定成立调查组，要对"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进行全面调查，"彻底查明事实真相，对有关违法犯罪行为依法严惩，对有关责任人员严肃追责，结果及时向社会公布"。一时间，群情振奋，万众瞩目。不到一周时间，微博话题#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调查组成立#的阅读次数已经超过34亿。

也有不少见看惯世态的网民讽刺说，这不过是换一个编剧组，看看他们又将怎样虚构？

人们很快发现，这是低估了一个省级调查组的权力。他们的首要任务不是编剧，而是维稳和打压。前往丰县调查的探访的网民，警方或者拘押折磨，或者电话约谈；网络的关注被迅速降温，一些质疑官方作为的文章被删除，一些社交媒体甚至被封号；表达声援的书店、高校学生和学者被警告，要求撤回已经发出的表达；官方组织更多"网络水军"，攻击网络质疑者，称其为境外敌对势力"递刀子"。

需要说明的是，在这些影响巨大的公共事件中，官方的谎言无可追责，而民间任何不准确的信息都可能被视作"谣言"而被警方严厉惩罚。同时，几乎所有的社交媒体在警方那里都是实名制。因此，当事人爆料须得极其小心。对于传统的新闻专业主义教科书来说，网络上那些针对官方作为的实名或者匿名信息，大多得不到权威证实。而所谓权威证实，往往是指官方的确认。事实上，在中国的舆论环境中，民间的匿名爆料的可信度远远大过官方的"权威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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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层"为会"铁链女"的遭遇而震怒吗？

这并不意味着官方没有调查真相的能力。恰恰相反，中国官方调查民间任何事实从来都畅通无阻。要想让一个农民交代他用铁链锁住的一个女人的来历，并根据他的交代去逐一证实，只需要一个镇派出所的干警就能完成。人们期待江苏省调查组能够查明徐州和丰县官方掩盖罪恶的黑幕，甚至一举终止背后的拐卖妇女的犯罪网络和社会文化。这一切动力来自于在强大舆论压力之下的"高层震怒"。

其实，对于遍布中国的大量拐卖和虐待妇女儿童的犯罪事实，"高层"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为之震怒。如果"高层"会为这些妇女儿童的遭遇而震怒，那么他们首先会为"大跃进"时期饿死几千万国人而震怒，会为"六四"天安门屠杀而震怒，也会为一百多位藏人自焚抗议的惨状而震怒，会为百万维吾尔人被集体长期拘押而震怒。

引起"高层"震怒的事情，只能是为什么没有管控好舆论。因此，一点也不奇怪，据称江苏省调查组首先调查的是：带来更多疑点的当事人的结婚证是如何泄露出来的？这也让更多人产生了兴趣：新的"编剧组"将怎样对结婚证疑点自圆其说？会不会再次引发舆论哗然，换来级别更高的"中央调查组"？

比"及时向社会公布"更重要的是当事人的权利

至此，应对"高层震怒"和"结果及时向社会公布"构成了故事的张力。但是，这也暴怒了真正的问题所在--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在新华社精心编撰的那几句通稿中，竟然没有一句提到受害当事人的权利。

在我看来，汹涌的社会舆论呼吁来一个权力无边的高级"调查组"，很大程度上是一个错误的指向--人们似乎忘记了 "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这句名言。比"高层震怒"之后派出钦差"调查组"更重要的是受害者的人身权利、言论权利和司法权利。"铁链女"能讲述自己的故事吗？如果她不能，独立的民间机构能够为她聘请律师吗？跟她一样被拐卖被虐待的其他"铁链女"能够自由地接受媒体采访，讲述她们的遭遇吗？她们需要的并不是来自高层领导的亲切关怀，而是她们作为人的基本权利。

我们看到的事实是，在各级调查组出现之前，人们还能看到"铁链女"；在此之后，她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我并不是说，她作为一个可能的精神病人，一定要随时暴露在媒体的聚光灯下；而是说，她的人身权利、言论权利和司法权利消失了。

在一个媒体自由和司法独立的社会，丰县"铁链女"并不需要一个代表着"高层"意志的调查组。一个能够见到她、照顾她并为她代言的民间小组，比一个省级甚至中央级的调查组重要多了。在当下的中国，媒体自由和司法独立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是，舆论不应该因为急功近利而指向错误的方向。

我非常失望地发现，这个数十亿人次关注的话题，无论中国国内还是国外，大多聚焦于官方调查组，很少有人追问"铁链女"的下落。

当网球明星彭帅因指控前中共政治局常委张高丽性侵被禁言之后，全球首先关注#彭帅在哪里（#WhereIsPengShuai）。事实上，由于"铁链女"不能像彭帅那样被迫配合表演，她很有可能遭到彻底消失。

因此，我要发起标签话题：#铁链女在哪里？#WhereIsTheChainedWoman?

长平（linktr.ee/changping）是中国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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